當夜梁韫夢見了一條蛇,一條白蛇。
它挂在窗外玉蘭樹枝頭,往窗寮探進來,梁韫在夢裡半點不膽怯,覺得那小蛇在夜幕下瑩瑩泛着亮光,好像一條玉帶。
她上前用手托住了那條白蛇,白蛇纏繞而上,自雙肩向下遊走,忽而變成龐然巨蟒,轉眼就将她緊緊纏在銀鱗之間。
梁韫感到喘不上氣,渾身火燒般滾燙,她抱着巨蟒的身體,想竊取它身上寒意。
于是他們時而滾在草地,時而側卧在羅漢榻,她看見巨蟒尾尖勾着一枚白玉指環,是懷溪的那一枚,隻是現在帶在仇彥青的手上……
梁韫猛然驚醒,屋裡亮堂堂潑進一汪明月,将她汗涔涔的面容照亮。
這無疑是一場春.夢,梁韫抓緊被褥,又是一身冷汗。
翌日梁韫起得晚了些,發髻微亂,眼下浮腫,坐在妝奁前昏昏沉沉,可見心力交瘁。
柏姑姑不明緣由,心疼地替她篦頭發,囑咐她不要為不相幹的人不顧身體,又在屋裡熏上提神醒腦的冰片,免得到太太屋裡請安時一臉困倦。
梁韫梳洗打扮妥當,進内室給仇懷溪的靈位上香,聽門外有說話聲,便供好香火走了出去,隻見到仇彥青垂手站在門邊,眼下一道淺淡的血痂,靜候着她。
那血痕破了他白玉無瑕的面容,到底是自己的責任,梁韫軟下聲來,“怎麼了?”
仇彥青期冀道:“一起去見娘吧,我去認個錯。”
原來是為了昨日的擅作主張。
屋裡荷珠不知此大少爺非彼大少爺,捂嘴偷着樂,小聲對柏姑姑說道:“您瞧,大少爺真是一刻離不開咱們少奶奶。”
柏姑姑聽得不是滋味,收拾了梁韫穿過的衣裳走出去,荷珠以為要留門裡他們兩個人說話,連忙布置好早膳走了,還不忘喊上大少爺身邊的小厮東霖。
“嗳!還不跟我走?你是新來咱們述香居的吧?往後跟着姐姐我,罩子放亮點,處事機靈一點,保管你讨不完的賞賜。”
東霖原就是仇家的小厮,在陸夫人院裡做雜活,因為手腳麻利才被破例提拔,并不知仇彥青真實身份,這些日子正是升職幹勁最粗的時候,當下就認了荷珠這個“姐姐”。
“荷珠姐姐,我叫東霖。”
“我曉得,瞧你笑得那個傻樣,你多大了?”
“十六。”
“那我還真是你姐姐。”
梁韫在屋裡聽他們走遠,就親自請了仇彥青進來吃早膳,仇彥青早上用過米粥和小菜,他們都住在述香居,吃得也大同小異,但他裝作沒吃,跟着梁韫又喝了一碗青菜肉糜粥。
用完早膳二人一道往陸夫人的望春居去請安,仇彥青向陸夫人認了錯,陸夫人比梁韫反應還大些,但也很快諒解了他。
親生的兒子,又隻剩一株獨苗,就是把天捅個窟窿,她也得替他補上。何況現在陸夫人更在意仇彥青眼下劃痕,“嘶,臉湊過來我瞧瞧,好長一道傷,這是怎麼弄的?”
仇彥青在陸夫人身前單膝跪下,挺括的袍裾展開在冰冷的石磚,他任憑陸夫人的長指甲在臉畔比比劃劃,長睫微垂,像極了沒有生息的精緻瓷人。
梁韫知道陸夫人要問,但也心安,仇彥青定會找個理由搪塞。
果然他隻說是不知道,一覺起來就有了,大抵是睡夢裡抓的。這樣模棱兩可的答複反而很真,如此陸夫人也沒有追問那抓痕既是自己抓的,為何橫着,而并非豎着。
陸夫人最後又叮囑:“昭哥兒的事倒也罷了,做錯事是不可避免的,本就但這風險,這點接你回來之前我就知道。我隻怕類似的事情多了叫他們疑心你,下回别這麼莽撞,仇家沒有親兄弟,你的庶弟将來也不會拿你當親哥哥。”
這話陸夫人是托着他的臉孔溫聲說的,說罷臉色微變,大抵是覺察了這句話暗含的不公。
仇家沒有親兄弟,怕是再沒有誰比仇彥青感觸更深了。他是陸夫人的親兒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說仇昭仇放兩個姨娘生的庶子。
梁韫觑觑仇彥青,他仍做得柔順妥帖,生怕遭人白眼似的,就連如此傷人的話聽在耳朵裡都沒有表情。天可憐見,梁韫自顧不暇都難免心疼起他。
臨出門陸夫人清了清嗓,暗示梁韫替她稍作解釋,找補幾句。
梁韫颔首跟出去,快走了幾步才跟得上他,“彥青,你别多想,娘是就事論事,沒有說你的意思。”
仇彥青走在前邊,莞爾笑道:“我曉得。”
梁韫又道:“娘說的是嫡庶之分,你是仇家嫡子,和你哥哥自然是親兄弟。”
“多謝嫂嫂寬慰。”
壞了,三兩句還哄不好。梁韫感覺得到他心裡不大暢快,這是人之常情,換做自己聽到親娘說出這樣一句話,也會感到難過。
“你往哪去?”梁韫見他上遊廊往春棠院走,隻得一路跟了過去,身後柏姑姑和一衆仆役小跑着跟随,奈何仇彥青身高腿長,此刻忘了自己“病秧子”的身份,健步如飛地一迳走遠。
梁韫預感不妙,轉身對柏姑姑道:“姑姑你帶他們先回去,我跟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