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以為,在這個明顯不公平不合理的社會,
正如所有人都困在深淵底部,饑寒交迫,暗無天日,他們應該都想從深淵出去,前往外面溫暖豐足的廣闊樂土。
她隻需給他們指明那條出去的路,困境便解除了。
可原來,不是那樣。
那些上層的既得利益者和剝削者們,貪求能永遠仆役底層人民,他們不想出去,也不想讓其他人出去。
他們堵上了出路,還用各種教化理論騙人們說外面有怪物,出去會沒命,讓人們乖乖呆在深淵裡,為他們服務。
他們怕出了深淵,他們僅有的優勢,暴力和強權就失去了作用,會淪為新時代的失敗者。
他們脅迫着所有人留在深淵底,吸食他人血肉而活,從他人的畏懼跪拜中,得到優越感。
還有底層一些苦難悲慘的人,看不得他人好,需要從他人更加苦難悲慘的經曆中,得到慰藉。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要怎麼把他們救出來呢?
她對抗不了所有的權貴官僚、豪強世家。
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撼動整個等級帝制?
她更改變不了所有人的心。
如果有人自甘沉淪,她如何能拉得起來?
希音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她抱着夜珑不知哭了多久,全身有些虛軟。
夜珑見狀橫抱起她,把她抱回房間,放到床上,拉過被子給她蓋好,聲音單純耿直:“累了就休息。”
希音聽後破涕而笑:“嗯,有道理。”
她拉住阿珑的胳膊:“阿珑,你陪我一起睡。”
夜珑眼睛驟然瞪大,然後重重點頭:“好”
兩人皆在床上躺下,相擁而眠。
第二天一早
希音醒來,見夜珑仍摟着她的腰,貼在她懷裡,睡得正香。
希音準備把她的手臂挪開,讓她繼續睡。
誰料一動她,夜珑便驚醒:“小姐”
“阿珑,你醒了。”希音摸摸她頭發。
夜珑眼神迷糊,但還緊緊抱着她不撒手,待反應過來後,才依依不舍放手:“小姐,你休息好了嗎?”
希音微笑:“非常好,多虧阿珑陪我。”
夜珑臉頰立時染上紅暈。
“阿珑,我先去梳洗了。”希音從床上下來,去洗臉。
洗完後,希音坐在梳妝台前整理妝發,她看向鏡子的自己。
眼睛有些微紅,不過還好,不算明顯。
經過這一晚,她想通了。
她一個人做不到,那就聯合其他人。
短時間内做不到,那就循序漸進,謀長遠計。
一條出路被堵了,那就再開辟百條千條。
她一定能讓深淵裡的人們,知道外面世界的美好,把願意出來的人們帶出來。
至于那些不想出來的,那便任由他們留在裡面,自取滅亡吧。
她要尊重每一個人對自己命運的抉擇,尊重每一個人為自己選好的未來。
她救不了冥頑不化的人。
有些人注定被淘汰。
有些東西注定要消失。
這麼一想,希音頓時輕松多了。
問題可以解決。
允許挫折發生,允許失敗發生,
承認有些事情無法盡善盡美,
承認結果未必全如她意,
可隻要她做了能做的,
便是最好的完成。
希音穿好衣服,整理好自己的儀容。
這時紀铎小心翼翼走過來,站在離她不遠處:“音音,你好點了嗎?昨天你到底為什麼哭啊?”
希音不想與他說話,沒理他。
她徑直朝外走去,紀铎見狀急了,追上她說:“音音,你要是還有不滿,盡管打我。”
說着,紀铎拉起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揮。
希音把手收了回來,往馬車走去。
以前她還有心力和紀铎争論,現在隻覺得沒必要。
紀铎不知道她不滿什麼,在乎什麼,
這就是她最大的不滿。
她和他像兩種不同的生物,無法有效交流,
即便交流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她認為他冷漠自私,他覺得她多管閑事。
如今唯有互相遠離,互不幹涉,才能和平相處。
希音和夜珑上了馬車,紀铎也想上來。
希音擋下他:“紀铎,你上另一輛馬車吧,我不想見到你。”
紀铎一怔,想反駁什麼,又見夜珑在旁邊蓄勢待發,隻好應下:“好吧,音音。”
到了皇宮,議政處。
紀铎把昨天處理好的奏章包括蒼州的,一并遞交給了景瑞。
中午休息時間。
紀铎拿着一束五顔六色的花,想湊到她跟前:“音音,别生氣了。”
他被夜珑攔在一步之外。
希音看到他手裡的花,覺得厭煩。
紀铎認為她隻是在鬧脾氣,用甜言軟語加上一個小禮物便可以輕松哄好?
他逃避本質問題,習慣用道歉遮上一層布,便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裂痕不存在?
他雖擺出了道歉的态度和行為,但他沒有認錯,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
之所以道歉,不過是不想讓她離開,姑且容忍她的‘無理取鬧’罷了。
希音平淡地看向紀铎:“紀铎,你想讓我不生氣?”
“是啊,音音,你原諒我吧。”紀铎眼神殷切,把花遞到近處。
希音沒有接,平靜回道:“沒有你在身邊,我自然無氣可生。”
“希音!你什麼意思?”紀铎大怒,将花摔在地上,伸手來抓她:“你休想離開我!”
夜珑把他扯到一邊,兩人過了幾招,紀铎不敵,被夜珑趕出門外。
紀铎在門外,拍着門大喊:“希音,你隻能是我紀铎的人,你聽到了嗎?别想和離。”
希音頓時頭疼起來。
這是皇宮,豈是他撒野的地方?
他不顧顔面,她可丢不起這個人。
希音轉向夜珑:“阿珑,快去告訴他,三天之内,我不會與他說話,要是他繼續胡鬧,那就是十天了。”
夜珑立刻朝屋外走去,外面很快安靜了。
希音揉了揉額頭,撐在桌上休憩。
三天後,長炎宮,大殿内。
希音紀铎,還有其他五個議政大臣被景瑞召來議事。
景瑞坐在寶座上:“朕準備把各邊境的駐軍,兵馬武器都清點一下,再操練操練,各位卿家以為如何?”
群臣一陣安靜。
紀铎首先打破沉默:“陛下聖明,如今有農民造反之事,可見民心不甚平穩,正好借軍隊演練巡查的機會震懾警告,讓他們安分守矩,昭顯陛下威嚴。”
其他五個大臣左看看右看看,猶豫遲疑。
有大臣開口:“那幾十個反賊已經斬殺,不值得陛下大動幹戈。”
另有人附和:“是啊,陛下,如此勞師動衆,實無必要。”
希音視線低垂。
景瑞要起戰。
一個小小的農民起義,早已解決。
景瑞清點邊軍兵馬,意欲向繁蔭開戰。
她恍然記起,東照、相潤、繁蔭三國已經息戰保持太平很久了。
自十七年前,景熠在位最後一年、宏光十五年的春天,相潤永昭長公主在和親繁蔭途中被刺殺之後。
長公主元容進入繁蔭地界不久,便被繁蔭先太子桓紹的遺孤建立的謀反組織刺殺死。
如今的繁蔭皇帝桓統,當初是篡位殺了桓紹才登帝的。
一聽到桓紹還有後人建立了組織,随時準備奪取他的皇位,還嚣張地殺了相潤和親公主,公然挑釁于他。
桓統驚懼憂怒,立馬下旨大肆搜捕先太子餘孽,并把繁蔭最精銳的軍隊都調到了機樞城,保護他和他的皇位。
但是先太子遺孤的謀反組織隐藏得很好,饒是桓統幾乎把繁蔭翻個了底朝天,也沒能發現他們的老巢、徹底消滅他們。
偶有蛛絲馬迹,殺過去卻發現隻是幾個手下小喽喽。
桓統愈加疑神疑鬼,認為國内各地出現的災禍都與那謀反組織脫不了幹系。
捕風捉影,嚴刑拷打,牽連廣衆。
甚至連身邊官員也不相信,覺得他們很可能是太子遺孤安排的間諜。
官員戰兢,民怨沸騰,人人自危。
謀反組織到底在哪兒,實力如何暫且不提。
倒是桓統因為恐懼、疑心,給自己臆想了一大堆虛假的敵人,然後用他的殘暴手段,親手把敵人一一變成現實。
桓統這十幾年來,一直執着于找到并鏟除那個謀反組織,以至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加上烏南城之失,根本無心無力向外興起戰事。
繁蔭不侵略他國,相潤又向來以防守為主。
而東照,之前雖在烏南城戰役中大獲全勝,但不久便發生景曜奪位,朝廷動蕩,景曜需穩定内政,無暇外戰。
景曜駕崩後,便是幼帝景瑞繼位,守成為重。
因此三國才能維持和平局面,直至今日。
如今景瑞要重新點燃戰火,為什麼?
希音握緊手指。
景瑞已長大,拿回了朝政大權,又通過查抄貪官和接手李袖的金礦得到錢财,國庫不再空虛,這是前提條件。
蒼州農民起義的事情,讓景瑞意識到如今上層和底層階級矛盾日益嚴重,派兵鎮壓更是給了景瑞靈感。
若想底層民衆忍下不滿,不要鬧事,可以用更大的外部危機,戰争,來壓下内部危機。
一個人快餓死了,也許會奮力一搏,出門找搶他糧食的人讨回公道。
可若屋外狂風暴雨,野獸出沒,出去會沒命,那個快餓死的人便會想,還是留在屋裡吧,起碼比起外面能好一點。
搶劫犯要是站在殺人犯旁邊,便顯得和藹可親了一點。
用戰争可以把原本敵對的群體,劃分到統一陣營,注意力放在共同的敵人上,暫時緩和矛盾。
這是目的一。
景瑞是一個帝王,自然有開疆拓土、功蓋千秋的野心。
他年輕氣盛,急着證明自己,想攻下繁蔭領土,用戰争成就偉業。
這是目的二。
一來繁蔭東照積怨已久,二來繁蔭此時内部不穩,正好趁虛而入。
繁蔭的内患和東照不同。
繁蔭一外戰,國内防禦兵力減少,必會給謀反勢力篡位奪權的機會,威脅政權。
而東照一外戰,底層農民對皇帝和朝廷的不滿會減少,有利于穩定政權。
若是東照得勝,更能用戰争獲利解決部分矛盾,提升皇帝威望。
所以,景瑞雖是詢問的語氣,但恐怕心裡已下了決定。
其他大臣繼續說着勸阻的話:“陛下,要慎重啊,十幾年未有戰事,各邊軍實際戰力尚未可知。”
景瑞眼神一凝:“正是因為他們許久不動了,正好拉出來試試。朕每年用在軍饷上的銀子不少,寶刀一直收着不用,豈不可惜?”
其他大臣:“陛下,不可啊…”
景瑞擺擺手:“朕乏了,你們先退下吧。”
“是”“是”…
希音跟着其他人出了長炎宮。
她不想看到戰争,戰争流的是底層人民的血,犧牲的是無辜群衆的性命。
但顯然她和其他臣子的想法,對皇帝來說,無足輕重。
第二天,景瑞下旨清點各邊軍兵馬人數、武器、後備物資等,并讓他們加強訓練。
群臣聽聞消息,在之後幾天接連上奏,勸谏皇帝不宜興兵,請他收回成命。
景瑞放着不理,但一直不回也行。他數次找紀铎商讨有什麼辦法,能讓群臣和民衆接受開戰。
但戰争的慘痛和損耗,深深刻在每一個人心裡,紀铎給出的理由說服力并不大。
景瑞為此很是煩惱。
直到立夏這天,議政處收到了西南軍璇玑軍師,溫懸光的奏章。
希音打開奏章,看到裡面内容:
“臣懸光上疏:
臣聞陛下欲修整邊軍,驚喜而起,西南軍終有為陛下和東照效力之機矣。
然休戰已久,恐軍心怠惰、民心抗拒,出師之名不足。臣有一策,恭呈陛下。
昔日将軍方誠,被繁蔭惡将徐望陷害,以緻滄關失利。為護滄曲城,将軍隻身赴死,為國捐軀。
此家國深仇不共戴天,士兵百姓若知實情,該何等激憤?
将軍之忠,蒼天可鑒,将軍之冤,何人能忍?
惟祈陛下為将軍正名,從軍民之意,以将軍枉死、讨回公道為由,攻入繁蔭,揚東照國威!
令東照上下得以,敬陛下之威義,仰陛下之英明。
西南全軍與臣必舍生奮戰,拼死拿下機樞城,以報陛下恩德。”
希音看完,心中一動。
溫懸光要為将軍方誠…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