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照夜如晝,毫無停歇之意。
昭陽王府暖閣中,郎中正給一個女子把脈,一隻枯手搭在纖細的腕子上許久,臉色越發凝重起來。
高瀾請的是京中名醫,見他這副表情,不由擔憂:“醫士,如何?”
郎中沉吟片刻,将手收了回來:“老朽從未觸過這種脈象,裡頭像是有兩股力量相互沖撞,病勢莫測。”
“可有對策?”
“隻能先針對表征下藥了。”郎中拿出紙筆,記下方子:“王爺,按這方子,一日兩次,給這姑娘吃着。她如今發着高熱,但四肢厥冷,不是好兆頭。身子的溫度恐怕還會升高,若一直高燒不退,昏迷難醒,病勢入了腦子,便就無力回天了。今明兩日,須得讓她四肢回暖,再将體内的熱都發出來才好。”
高瀾點頭。
送走了郎中,高瀾命人準備了幾個湯婆子,分别放到奚瞳手腳旁邊,過一炷香,高瀾走過去,用指背觸一觸奚瞳的手,還是冷得像冰一樣。高瀾不禁皺眉。
婢女此時端進一碗藥,是剛熬的:“王爺,奴婢來給奚姑娘喂藥。”
“雲序……别……”床榻上的奚瞳發出夢呓。
高瀾盯着她,雲序……在大朝晖殿的時候,她好像也管自己叫雲序……雲序是誰……
高瀾接過婢女手上的藥碗:“你先下去。”
婢女不敢多言,退了出去。
高瀾坐到床榻上,将奚瞳的上半身擡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他則端着藥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将藥喂給奚瞳。
還好,奚瞳對湯藥不算抗拒,雖有一些溢出了唇角,但大多還是咽下去了。
高瀾擡起手,替她擦去臉上的藥漬,卻被她伸手一把抓住了袖子。
“雲序,别恨趙臻,趙臻他……心裡很苦……很苦。”
高瀾心中一片空洞,他想起中秋夜宴上,那個用一曲《登臨》讓他挂心不已的姑娘,在重病迷離之時,滿心想的,隻有趙臻。
趙臻……
高瀾有時覺得,命運讓他和趙臻生于同一個時代,實在是錯了。
他們年少時也曾有過“公子成雙”的美名,但終究,他的父親滅了趙臻全族,趙臻則要從他高氏男兒手裡,奪走江山和皇權。
他和趙臻都努力過。他曾努力保全趙臻的家人,趙臻也曾試圖用放逐讓他遠離京城的殺戮。
但他們都失敗了。
趙臻要報趙氏一族的血海深仇,而他,生而姓高,注定要守護高家最後的榮耀。
在世間這片蒼茫苦海裡,趙臻孤身奮戰,他亦是。高瀾清楚,他們最終,隻有一人能渡到彼岸。
高瀾垂眸,看着懷裡的小丫頭。
在大朝晖殿時,他看得清楚,那宦官本不必死的,是他出言辱罵趙臻之後,奚瞳才生了狠意,了結了他的性命。
高瀾雖被奚瞳吸引,對她有所好奇,但若論傾心,尚談不上,可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嫉妒趙臻。
當今亂世,再多的詩賦、再多的清談,都隻是文人墨客對自己的粉飾,終日屠刀懸頸時,哪還有什麼道德可言。如今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忠義、孝廉在大多時候,都是世人為了獲取利益而做出的表演。
但高瀾卻在奚瞳身上看到了最為純粹的情感。她身份卑微,卻敢為了趙臻于宮城之中殺人,不計後果。
這樣明目張膽的維護與偏袒,高瀾一生從未嘗過。
奚瞳睡得并不安穩,長而卷的睫毛随着眼睑的震動一顫一顫的。
高瀾微微歎了一口氣:“就那麼喜歡趙臻嗎?”
奚瞳眉頭蹙了蹙,似是沒聽懂這個問題,隻喃喃道:“冷……好冷……趙臻,我好冷。”
高瀾将奚瞳抱得緊了些,遲疑片刻之後,他握住了奚瞳冰涼的手,溫柔地揉搓着。
就這樣過了許久,奚瞳的雙手終于生出些暖意,額頭上也有了細密的汗珠。
高瀾見她這般,心中的石頭多少放下一些。他有些困倦,本應回卧房休息,可他瞧一眼放在自己手心裡的奚瞳的葇荑,不由生出了貪念。
若她這份真心,給的是他就好了……
高瀾終究沒有走。
“趙臻心裡苦,可世道多艱,不是隻有他苦。”高瀾在奚瞳耳邊輕輕說道:“他日我同趙臻兵戎相見,奚瞳,你還會記得中秋夜宴上與你初見的昭陽王嗎?”
高瀾的嘴角彎起苦澀的弧度,就這樣抱着奚瞳,倚着床梁,沉沉睡去。
……
趙臻從天幕山趕回京城,是第二天下午。收到傳書時,他正在山腰長亭裡舌戰群儒。
看過書信内容,他當即離席,不顧身後那些老頭兒的橫眉怒罵,策馬冒雪趕回來的。
趙臻來到昭陽王府暖閣,見到的便是高瀾正在給沉睡中的奚瞳喂藥。
趙臻雙眸寒徹,高瀾卻依舊平靜:“燒已經退了,但人還沒醒,不過不必擔心,郎中一早便來看過,沒有性命之憂。”
“既如此。多謝昭陽王對奚瞳的照拂,我的人,還是回我府上才對。”趙臻咬牙道。
高瀾将最後一勺湯藥喂到奚瞳口中,這才起身,含笑看向趙臻,但語氣裡帶了幾分逗弄、甚至挑釁:“你我之間,不必客氣。更何況,我和奚瞳也算認識,中秋夜宴,算得上結發之緣。”
聽聞“結發之緣”四字,趙臻的雙眼燃起火來,又是這四個字!奚瞳到底同他有什麼過往?!
“王爺言重了,不過是幾根頭發而已,落到地上,也不過塵埃一縷,哪裡稱得上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