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拇指上的血擠掉,本想把白布重新蒙回去,卻還是被最新挂上的那張畫吸引了目光。
——準确而言,那隻是一張潦草的輪廓圖,甚至用的都不是畫紙,而是一份廣告宣傳頁的背面。
正是初瀾上船那天,自己從他手上搶過的那張,如今成了衆多臨摹畫中唯一一幅真迹。
莫池将畫取下來,在昏黃色的暗淡光線裡靜靜看着。
第一次見到初瀾的畫還是在他高一那年,美術老師在課上講印象派和雷諾阿。
對于高中生而言,美術課無疑是用來放松和摸魚的官方指定課程,所以壓根沒什麼人聽。
但莫池不同,他就是傳說中那個文理科樣樣拔尖,老師們心目中沖刺名校的“種子選手”,卻偏偏對美術産生了濃厚興趣,一心想考美院的“異端”。
因而在老師講到其中一個環節,并以一幅名叫《天鵝頸》的印象派油畫作為案例時,他幾乎瞬間就被這幅畫吸引了。
起初他還以為這幅畫應該也是來自于十九世紀末期的某位大師,直到老師說畫的創作者現在正在宿城美院任教。
宿城美院……
莫池懶洋洋托着下巴,另隻手默默将畫紙上“央美”的“央”字劃掉了。
自此,向來對網絡遊戲不感興趣,q号也隻是用于接收班級群信息的莫池破天荒愛上了去網吧。
将所有能查到的關于初瀾的作品翻找出來,再走個七八公裡,到鎮上能彩打的文印店裡把這些畫打印出來,放進一個畫夾裡,欣賞臨摹。
那時的班主任比較敏感,最初還以為是莫池染上了“網瘾”,幾次三番找他談話。
直到美術老師出面為其說話,才勉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無奈接受現實。
也是在某次一不小心的網吧包夜裡,他在一則專訪裡看到了初瀾的照片。
是一張遠遠的背影,穿着白襯衫。
和在朔松江畔時一樣。
……
圖釘在拇指上紮的小眼已經不流血了。
莫池把白布罩回牆上,拿着那張宣傳頁來到桌邊。
他的桌面陳設很簡單,一盞台燈,一包香煙,一隻用來當煙灰缸的八寶粥筒,一個自己和陳芳草的合照相框。
許久,莫池打開桌子抽屜,裡面是他高中時用的鐵皮文具盒。
橡皮、尺子、折疊小刀、長短不同的鉛筆……
莫池取出一支鉛筆,将宣傳頁鋪在桌上,手指一點點細細描過那些線條,卻不敢完全壓實,怕把線條抹髒。
在嘗試了不知多少遍後,他終于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出,開始着手用鉛筆補齊那張畫。
骨節在握筆時變得有些突出,手背上浮現出青色的血管,向來冷淡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凝重。
筆尖接觸紙面畫出一段短短的黑色線條。
僅此一筆,莫池便又将筆放下了。
改去拿一旁的煙。
火機滾輪被他連擦數下還是沒打着。
莫池不得不用纏繃帶的左手死死握住右手的手腕。
……别抖了。
被他新添的那道黑線像一條歪歪扭扭的蚯蚓,死皮賴臉地匍匐在原本靈動的線條上。
莫池叼着煙想拿橡皮擦,一不小心擦掉了初瀾原先畫的部分。他又由擦改為補,那條蚯蚓頓時變得更加醜陋。
大概是過于用力,筆頭一下斷在紙上,留下個笨拙的黑點。
莫池拿起刀重新削筆,卻因手抖得太厲害,總是削斷。
煙頭積攢了長長一截煙灰,莫池面無表情機械地削着,到後來隻覺得手裡的鉛筆越來越軟。
刀劃在上面,像劃開人的皮膚。
當時天陰沉的厲害,太陽躲進厚密的雲層,所有一切都隻剩下黑色的輪廓。
隻有濺出的血是鮮紅的。
“當啷。”
小刀掉在地闆上。
莫池按滅台燈,屋内頓時陷入一片死黑。
他一動不動地仰躺着,在黑暗中緩緩舉起還在不停發抖的手,冰冷地注視。
——畫畫的人總習慣在面對危險時優先保護右手,以至于哪怕在接下那隻砸來的啤酒瓶時,他也還是本能會這麼做。
可這隻手現在别說繪畫,連筆都握不穩。
還有什麼保護的意義?
還保護個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