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池被他一抓也清醒過來。
手指局促地蜷動了下,嘗試抽開卻因對方力氣過大,沒能成功。
兩人維持着這個姿勢又經過了不知多長時間。
莫池默默吞咽了下,垂眸看向初瀾,迎上對方凝思的眼眸。
莫池被看得心裡又開始亂,錯開視線低聲說:“手,弄髒了。”
初瀾沒說話,繼續注視着他。
莫池知道初瀾在想什麼,他自己其實也在迷惑。
但仔細想來倒也并不奇怪,就算一個人再提不起畫筆了,殘存在骨子裡對色彩的感知也是不會消失的。
可這又有什麼用?
文人滿腹經綸,卻被封口斷手,依舊作不了文章。
徒留的也隻剩下不甘。
他不是沒嘗試過克服,但如今畫筆早已與那段血淋淋的記憶生長在一起,淪為一種赤裸的生理反應。
不随他意志,也不随心。
莫池漸漸冷靜下來,使出些勁将手從初瀾手中抽出來,轉身到一旁的水池沖洗。
初瀾看着他的背影,他确認莫池應該不會畫畫,這從先前他在廣告頁上描摹的痕迹就能看出來。
但不可否認,對方對于色彩的理解絕對是有天賦的。
天賦是一個人最可遇不可求的東西。
“莫池。”
初瀾喚了聲,又靜了下:“真的不想試試畫畫麼?”
他知道自己問了句多麼遭人煩的話,卻還是忍不住說,“你很有天賦。”
莫池繼續洗着手,迸起的水花濺在他的黑背心上。
末了關掉水龍頭,漫不經心道:“什麼天賦,就是常識,你随便找個在江邊住久的人都知道這個時間段長什麼樣子。”
他甩甩手,扭過頭:“晚了,睡——”
“睡覺吧”三字還未說完,他就又停住了。
他看到初瀾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失落,垂眼時,眸光明顯暗了下來。
“知道了。”
初瀾笑了下。
莫池抿唇,胸口随着初瀾這個笑容變得發堵。
曾幾何時,他也無比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在這個人的眼中看到由衷的期許與贊歎。
而不是現在這樣。
……
*
夜深人靜時候,二樓的房間裡依舊亮着一團暗光。
莫池坐在床邊,桌上被當作煙灰缸的八寶粥筒裡又添了不少煙頭。
從和初瀾分開,進入房間開始,他便一直這樣一動不動地坐着。
他無法阖眼,因為一閉眼就會看到初瀾那雙帶着失望意味的眼睛。
在不知是第幾支煙抽完後,他終于動了。
起身拉開桌子的抽屜,從裡面取出那隻鐵皮文具盒,将其打開。
視線在那些躺着的文具上落了會兒,順着邊沿摸到夾層縫隙,用手一摳,将上面一層取了下來。
——第二層的空間裡隻放着半截斷了頭的鉛筆,和一枚折疊刀。
鉛筆頭還是他上次描初瀾的畫時削斷的,之後便和折疊刀一起被扔在了下層。
莫池将鉛筆和刀拿出來,他的手在觸碰到折疊刀時又開始不可自控地發抖。
他用一隻手死死按住握刀那隻手的手腕,沉默地與之對峙。
無數淩亂的碎片如同洪水洩閘般瘋狂朝他湧入——
台風、通知書、美工刀、車站時鐘、汽笛轟鳴……
期許、驕傲、自尊、驚叫、羞辱、絕望、麻木……
黑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
木屑簌簌掉落,鉛筆在接觸到顫抖的刀片時又開始變軟,像在劃肉。
莫池看到有粘稠的血從筆端滲出來,筆身的紋路扭曲成驚叫的人臉。
一股強烈的惡心從胃裡燒至喉頭,他幹嘔了下,強行将其咽下去。
鉛筆越削越短,最後隻剩下一個筆頭,卻還是斷的。
莫池面無表情将其扔進垃圾簍,又從文具盒裡拿了根新的,重新開始削。
在這近乎自虐般的刻闆行為不斷反複中,天色已悠悠轉亮。
折疊刀連同鉛筆頭一起,再次被扔進文具盒的夾層裡,鎖進抽屜。
莫池起身到浴室沖了個澡,又換了件幹淨衣服,出了房間。
當初瀾按照時間起床,将自己收拾好,準備下樓等莫池一起去碼頭時,一開門就看到對方出現在樓梯口。
倚着扶欄,淡淡望着他,雙手背在身後。
從這個角度,初瀾并看不到莫池的手其實是在發抖的。
一隻手在背後強按住另隻手的手腕。
“我起晚了麼?”初瀾昨晚給自己加了安眠藥的藥量,還以為睡過頭了,忙掏出手機确認時間。
莫池沒回答,朝他慢慢走近,在初瀾面前站定。
兩人的身高差導緻他看向初瀾時,自帶了層淡淡壓迫感。
“我想試試。”
良久,莫池開口。
他嗓音間帶着沙啞,“但我很笨,大概學不會。”
初瀾愣了愣,随即很快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說畫畫的事。
平靜如水的眸子裡漸漸升起一抹溫和的亮光。
“嗯,好啊。”
他沖莫池牽起唇角,輕聲道:“别急,我們從頭開始。”
……
*
此時此刻,抽屜裡的文具盒夾層中,鉛筆頭正靜靜躺在裡面,頂端露出黑色的石墨芯。
雖然還是很鈍,但這次終歸沒有再被削斷了。
當莫池在逐漸變淡的天光裡,放下折疊刀的瞬間,眼前最後出現的并不是那些血腥的畫面。
而是夕陽下站在江邊,回頭看他的初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