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側過臉,這扇六曲紫檀屏風,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長卷,大夏朝千裡如畫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邊畫的是揚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這一扇後邊。
他們隔着屏風對弈,外邊霏霏細雪,室内燃香寂靜,間是棋盤落子清脆聲。
即墨浔閑談似的開口,問鐘宴:“昨日聞鐘卿在宜陵長大。宜陵在揚江北岸,離上京城山遙路遠,鐘卿到上京城可習慣?”
鐘宴恭敬答道:“不瞞陛下,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陵少雪,臣進京才見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氣寒冷,臣尚在尋覓合适的禦寒之法。”
即墨浔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甯侯為何将世子養在宜陵?區區小城,比不得洛陽、金陵舊都大城,也不算繁華。”
鐘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時,家父正領兵往西南平叛。臣生來體弱,母親聽了一個道人的話,須在小地方賤養才能平安長大。”
他語聲低緩,似一壺醇厚老酒,聽來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禮沉穩之人。
稚陵側耳細聽着他們的動靜,尋思着,若當真有武甯侯世子這般身份尊貴的人在宜陵長大,她就算不認得,也該聽過;現下這鐘宴說他是“賤養”長大的,恐怕在宜陵不顯山不露水,說不準……她還真的見過。
不過,宜陵雖也有些豪族鄉紳,亦不曾有他這樣氣度翩翩的人物。
即墨浔頓了頓,随意問了他幾句宜陵的風土人情,鐘宴一一回答,稚陵聽着,一處不錯,就連宜陵人貫愛飲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說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節,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戶,多會自釀梅子酒,次年啟出來喝。
稚陵一時恍了神,蹙起眉來,捏着手絹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風,灌進窗裡,吹得窗子咣當作響,還将稚陵手裡素白絹帕吹走,直接吹得從地上滾過屏風去了。
即墨浔正在問鐘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過宜陵。彼時,宜陵城遭遇戰火,不見原本風貌。那時候,鐘愛卿也在宜陵麼?”
鐘宴一刹停頓,聽到屏風裡有窸窣聲,下意識側頭,卻忽見一方素白絹帕被風吹滾了過來。
絹帕掙紮了兩下,最終落在鐘宴的绯紅衣角旁邊。
鐘宴微微驚訝,望着屏風,撿起絹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即墨浔,呈給他看:“……陛下,這?這是……?”
即墨浔黑眸裡波瀾不驚,淡淡從他手裡拿了絹帕,放在手裡端詳了一會兒,緩緩道:“……咦?這裡怎麼飄來一張手絹?哦,上回裴婕妤說丢了帕子,原來丢在這兒了。”他重又擡眼,淡淡一笑,“愛卿不必大驚小怪。”
說着,将絹帕折了兩折,若無其事收進袖中。
鐘宴仍然微微詫異着,倒是聽聞過陛下身邊那位裴婕妤,說她姿容絕麗,秀外慧中。況且,她能到金水閣這個會見外臣之地,想來在陛下心中,與别人也有幾分不同……。
稚陵在屏風裡心跳如擂鼓,背對屏風,手輕輕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裡懊悔,剛剛出神,險些被發現。
好在隻是個小小插曲,并未令鐘宴刨根問底要問個明白。
鐘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來接臣回了徽州。後來才聞說宜陵遭遇戰火,回到宜陵時,已是斷壁殘垣,不複當初了。”
他輕輕歎息,稚陵聞聲,卻蓦然想到,分明不認得他,為何他的經曆,言談,又有些似曾相識。
腦海裡浮現出了個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樣。
她冷汗直流,鐘宴……鐘宴……不會是他吧?
尚不及回憶往事,倒先聽得清脆一聲響,是棋子丢進棋盒的聲音。
即墨浔淡淡一笑。
鐘宴道:“陛下謀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輸得心服口服。”
即墨浔道:“愛卿過謙了。”
等鐘宴走後,徹底沒有聲音,稚陵還在屏風後,即墨浔叫她道:“出來吧。”
稚陵這才緩緩踏出屏風,抿了抿唇,甫一見到眼前人,冷汗又浸濕後背。
第一浮現的便是他那時在宜陵城外中軍帳裡同她說的第四條規矩:“你心中要真的愛我,而非虛情假意。你跟了我後,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後,便隻能想着我。……”
即墨浔的話音在耳邊回蕩,令她指尖蜷縮了一下。
即墨浔眉目間笑意漸淡,從袖中将她的絹帕抽出來遞給她,半晌不聞她動作,才挑起眉,喚她:“稚陵?”
他略有不滿,掠過她一眼。
稚陵才如夢初醒地踟蹰一步,強自穩了穩心神,從即墨浔的手中接過絹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麼如此不小心。”
稚陵垂着眉眼,低聲道:“臣妾知錯了。……”
他移開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這個小插曲,隻問她道:“你認得鐘宴麼?”
稚陵心頭一跳,抿了抿嘴唇,搖頭說:“臣妾不曾認得。”
“他的為人,朕亦有耳聞,風評不錯。你今日聽他言語,如何?”
稚陵定了定心神,垂眸靜道:“臣妾聽得世子之言,其所言關于宜陵風物,與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來這一點上,并無虛言。”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棋盤上,才緩緩續道:“世子雖是初進京面見陛下,但不怯于陛下威儀,亦不阿谀媚上,言談家常事時,談笑自若,不卑不亢;對陛下之問時,則專靜純一,整齊嚴肅。臣妾以為,世子為人穩重内斂,陛下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