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黎道:“臣請陳之。方才王上說,為王者,當禮賢下士,兼聽則明。可老臣為王上講學之時,王上卻心不在焉,豈合王道哉?”
劉樞不假思索道:“概因範卿每日所講,寡人已聽過十數遍,如何能次次聚精會神?”
她這麼說,叫底下的大夫們都尴尬的面面相觑,隻好含糊其辭。
劉樞瞧了一眼末位的歸燦,忽然道:“此篇寡人有一句不明,還請諸位講解。”
範黎俯一俯身子,道:“王上請言,何句?”
劉樞道:“寡人不解,篇中所言‘上古盛教…天子雲雲’一句,又言‘當今諸侯…雲雲’一句,此段可是說明,上古天下為一,有天子乎?而今四分五裂,隻存諸國乎?”
範黎怔了一怔,問:“王上何出此言?”
終于提到一點感興趣的問題了,劉樞來了精神,接着說道:
“《史》載,須知統禦天下方為天子,管轄一國則為諸侯。《禮》中又載,天子制十二旒,諸侯制九旒,當今天下,漢、齊、楚、鄖均為九旒之制,為王國;鄭、魯為七旒之制,為公、伯之國;申、陳、蔡為五旒之制,為侯國;可見天下無十二旒制之國,更無天子。可《驕恣》中言,上古之人主能盛教于天下,豈非天子哉?”
範黎聽完她這一通猜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這完全是講學内容以外的東西,根本不着邊際,殿中頓時鴉雀無聲,長久的靜默。
除了歸燦,其他五人在一片靜默中互相用眼神示意,那神情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樣子,倒像是想着如何搪塞過去才好的模樣。
過了半晌,範黎才道:“王上,臣鬥膽進言,上古之史料,如今十不存一,具體何如,今人不敢妄議。王上貴為一國之主,應時時正心修身,立德立言,勿叫其他雜說擾亂聖心才好。”
這話像一瓢冷水澆下來,把劉樞剛升起的熱情又複打滅了,她有點後悔今天早早起來進這勞什子的學了,她大聲道:
“範卿的意思,是說寡人德行不夠,不配為一國之君嗎?!還是說,寡人年介十四,竟還沒有資格問國之政體嗎?!”
聽到這句,範黎立即拜下去,腦袋貼在青磚上,熟練的一套動作,熟練的應對方式:“臣萬死不敢!臣隻道王上一言一行皆為萬民表率,德之不修,豈可為政?昔上古聖人年逾古稀亦自省德之不足,王上如今尚未成年,已覺足矣麼?”
“這……”劉樞被他這一句話堵的不知該如何回應,細想來又找不到他話裡的錯處,隻得憋着一肚子火氣,哼了一聲,道:
“寡人乏了,衆卿且退下吧!”站起來就要走。
這可把一旁的聞喜吓了一跳,休學時辰還未到,王上卻直接下了逐客令,這成何體統!恐怕今日的進學評點又要得個“中下”了。聞喜愁的兩條眉毛都擰在一起,又無計可施。
階下的侍講大夫們顯然也很意外,在堂堂昭陽殿,漢王竟如此明目張膽的不給講師面子,這無論放在哪一國的國君身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實在是太任性胡為了!
他們朝上看了一眼,和上面目光相交的一刻,卻又都紛紛低下了頭,他們發覺,漢王年紀雖然幼小,樣貌雖然稚嫩,但當她面無表情的生氣的時候,卻令人感到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不怒自威,凜然難犯,叫人不敢再與之對視第二眼。
侍講大夫們什麼也沒再說,各自卷起案前的竹簡,朝上拜了四拜,悉悉索索退出去,伴随着腰間叮叮當當一陣雜亂的玉佩撞擊聲,消失在昭陽殿的大門口。
漢王的餘光掃到站在自己側後方的聞喜,突然想起方才下辇時他的進言,便又開口道:
“歸卿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