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能磨去心底的憤怒,也能抹平不甘的褶皺。
一個多月下來,除了體能不準落下是最後的堅持,大院的養老生活像松松軟軟的沙包,裴張跟着陷進去久了,筋骨都卸下勁來。
他還是會第一個早起,第一個跑到五公裡的終點,在老兵們抖腿呲牛皮的時候跟着老鄭班長蹭兄弟連隊打不完的子彈儲備,夜訓時對着外訓點傳來的考核課目傳真報加練。
隻是彎腰塌背的軍被和懶散的着裝如同心口蒙上的灰翳,縱容着自我放逐。
大口吸溜着紅燒肉的唐丸指給他看軍報:“裴哥你看,維和部隊要攻進南麓邊陲了!你想不想試一下那個還予甲,看起來怪拉風的。”
裴張避開眼:“不想。”
他想開了似的,在人前識時務地也學會兵油子那一套,整肅行列前紀律嚴明,彼此之間敷衍将就。
都是混日子,誰也别難為誰。學會這一套,倉庫裡的日子真是好過。
譬如現在,12:09,接崗前一秒,裴張拎着水杯,一腳橫過機關樓前隻到大腿的通行門卡,遞過去飯缸:“下崗了,哥們借個腰帶。”
上一崗笑嘻嘻錘他:“你小子卡點可以啊,還飛越機關樓崗,顯擺腿長是吧。就不能心疼下你同年兵,早幾分鐘讓老弟我吃上熱乎飯。”
裴張接過來腰帶也沒調,“啪嗒”扣上,松垮垮的,一副屌兵樣。
裴張也跟他笑:“那你怎麼不說心疼咱同年兵大夥,把你那無人機開上各點位巡崗,讓咱大中午的都睡個踏實覺呢。快去吃吧,今兒有豬蹄和排骨,給你打一滿缸呢。”
對方喜道:“謝謝裴哥!”臨走前又提醒道:“裴哥,下午外訓車隊回來打水得開門,你别睡太死,走了啊。”
上一崗拿門禁卡給自己刷開了門,順手擱在上頭,裴張沒去拿。
他看了眼崗哨桌後一地的紙團,喝剩的飲料瓶已經發味兒了也沒人清理,污漬很是刺眼。他沒忍住,也隻是用腳把垃圾揣進後邊的小門裡,看不見就不存在似的,好像被他混着,也同時混着他的日子。
剛來的時候裴張規矩地像個再正經不過的新兵,會提前十分鐘接崗,調整好軍容風紀,再上上下下将崗哨位連桌椅帶地面都掃清拖淨。
而前後崗的班長總是惱火,沒人覺得他早接崗是多大的恩惠,隻煩心他一人打破衆人懶散的常态,不守規矩,顯出這麼個人來,太礙眼。
于是如今他也入鄉随俗,把髒亂的環境當作崗哨的一部分接受下來,來得遲了,老兵們反而寬容,覺得他上道。
沒了出頭鳥瞎操心,如今哨位的垃圾已經積了大半月。一個月前就為了這莫須有的首長大費周章地折騰,一天又一天,首長總也沒來。
裴張想,換做是他,也不會相信這小小的運城倉庫,有什麼必要值得專程跑一趟。
裴張坐在位上翻軍事雜志,有幹部過來了,就用下巴點點,門卡在跟前自己刷。
坐久了他就起來踱兩步,到門禁外頭踢踢台階下的草伢子,看樹,遙遙透過操場上迎風飄揚的軍旗,望到那之後的大院正門崗。
裴張知道他不會放任自己一直懶散下去,可就如修好的機甲回到外訓點才能保持運作通暢,明光铠留在倉庫裡也總會卡滞。
他也總得找到點什麼新的意義,才能再緊回來那根新兵連時繃得太死,以至于一朝斷裂就無可挽回的弦。
裴張有些困,中午幹部也不愛查崗,總是飯後回家屬院午休,下午過來補上個記錄。整座樓都空了,隻有和他一樣零散點位上的崗哨還半醒着,也不知道在守着什麼百萬雄師的臉面。
裴張站午後崗,昏昏欲睡,舊事和進思緒裡,跟耳畔聒噪的蟲鳴一塊往腦子裡鑽。
新兵連三個月,一天分割成二十四鐘點,到分秒都安排地明明白白,似乎經曆了三十年千百種滋味。和那人曾并肩或對峙過上百次,如今想來也不過彈指一揮間,午後小憩打個盹,混沌間擾人安眠。
也是那麼大的太陽,在塵土四揚的訓練場,日光暴烈地睜不開眼,被曬地灰白的鋼絲網下,都是他同年兵們扭着身子,笨拙或矯健的身姿。
“裴張,19s!”裴張在終點以子彈砸地的速度卧倒後,聽到報出的成績松口氣。他起身,向來陰着臉的二班班長袁疆都少見地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沒說什麼,但眼神是贊許的。
“喲,老袁,巧了,我們班上也有個進20s的。要不,來一場?”一個高大地遮天蔽日的陰影近了,一看就是一班班長方寬,身後是個迷彩落了塵土,卻難掩眉目清俊的小夥子,那是裴張第一次和紀凡潇正面對上。
袁疆盯了方寬一秒,又一拍裴張,這次是重重的,“比就比,這可是我們班兵王!”“好家夥,潇潇,有人在你前頭稱王,這能忍?"
方寬一手攬着,把紀凡潇推過去,自己走過來,一步一米量準了低、中、高姿的鐵絲網,非得雞蛋裡挑骨頭地說句:“你這鐵絲網角沒對齊啊,歪點兒。”
說的跟他家鐵絲網被一群混小子拱上百回,還能有多橫平豎直不挪位似的。方寬又掂了掂裴張身上的攜行具,子彈夾齊全,水壺滿重,便看着袁疆道:“你開我結?”
袁疆點頭在起點就要吹哨,方寬又忙道:“哎哎别浪費空位兒,有三列那不是,讓我這班裡頭萬年不及格的廢物也跟着一起,找找差距。”他招招手,叫一個臊眉耷眼的哥們過去。
方寬一讓開,裴張就迎面對上了紀凡潇的眼。這人身量和他相當,興許更瘦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可能隻是被劈頭的陽光毒得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