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凡潇沉默了一會,就在裴張以為他又要給出什麼無痛逝世的好建議時,他感到自己被緊緊綁在了紀凡潇後背上,接着位置緩慢地爬升了一些。
裴張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不可能的。”
紀凡潇道:“閉嘴。”
紀凡潇問:“既然知道我是亞種,為什麼跟下來?”
腿部大動脈失血,裴張的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了,聽紀凡潇說話仿佛蒙着一層霧,聽不清似的。
他的回話也遲緩而混沌:“亞種也還是我面前的這個人。”
紀凡潇往上爬的時候,眼睛被血和汗糊滿了,根本看不清路,隻能憑借着殘存的意志向上,繼續向上。
身後的裴張氣息微弱,紀凡潇時常擔心他就這樣睡過去,總是問他,兼或搖晃着身後的人:“裴張?裴張?”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才感覺心裡稍安穩些。時間越長,裴張的回答就愈微弱,紀凡潇的心裡也就愈不安。
從小紀凡潇就習慣了從未謀面的母族留下的巨額資産,除了肖烨的正眼他什麼都不缺,在帝京那批公子哥裡最灑脫也最自在,沒什麼到不了手的東西。
他于是也習慣這樣的日子,一切都輕而易舉而又水到渠成。這是第一次,他有一種強烈地不可名狀的感覺。尖刀可以不留,但裴張,一定得好好的。
紀凡潇催促着問他:“裴裴,你看看,爬了多少了?”
裴張向上望去,遙遙不見頂,他歎道:“把我放下,你就能上去。”
紀凡潇不聽:“多少了?”
裴張道:“十分之一吧。”
聽着裴張越來越虛弱的回複,紀凡潇用唾沫潤了潤幹枯的嘴唇道:“裴裴你看,這是剛才那兩頭獅子身上掉下來的,應該是雕像裡摳出來的眼珠子,我看不清,你瞧瞧是不是挺好看的。”
裴張勉強将眼睛支開,看清了那東西。說是眼珠,卻是個色澤瑩潤的半圓柱體,看着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嗯,好看。”
紀凡潇聽他氣息奄奄,忙又道:“别睡,别睡。我也有一個,小時候肖烨還騙我說難産子體弱,什麼大師讓貼身帶着的。我之前還真信了,現在才知道是元石。你說,這東西什麼來頭?那群亞種就是過來找它的。”
裴張似是寬慰道:“好,有用的東西,交給隊長他們,就能保你。”
紀凡潇嗓子幹澀,汗液都流不出來,卻覺得眼眶有點熱。
不知時間流逝了多久,兩人的體力都已窮竭,絕境之下再說不出針鋒相對的嘴仗,反而逼出幾分平日不肯承認的柔軟來。
“喂,裴裴,不許睡,我跟你講個故事。”
裴張隻覺腦内昏昏沉沉的,卻還是掙紮着開口回了他一個氣音:“嗯?”
紀凡潇聽出他話音裡的勉強,又是心疼,又是驚懼,強笑道:“我以前有個小手機,好多年也沒扔。”
這實在不算什麼有趣的故事開頭,但裴張還是努力去聽清他的話語。
“有一次我跟着肖烨出門,他臨時開會,就把我給落下了,正巧被綁匪抓去。那天的警報等級太高,全城都戒嚴。就算是他的警衛兵,繞過重重關卡也用了不少時間。”
說到這他便頓了頓,心裡慌,沒底,隻巴望着背後這具軀殼裡還是個有氣的活人。
這次裴張也配合地輕輕嗯了一聲。紀凡潇心中大石落地,擡手握實了斜上方一塊凸出的山石,控制自己沉若浸了水的面粉袋般發墜的腿部,向上攀去。
“我那時還小嘛,被關在地牢裡難免不耐煩,帶出門的手機本來電量就不多。那天等了一宿也沒個人來,後來還剩百分之一格電的時候我想,要是這一格電也沒了,我就不等了,管肖烨他們愛找哪去哪找。”
裴張這次出聲了:“然後呢?”
紀凡潇舔了舔幹枯的嘴皮:“然後那1%的電量,我看完一整集電視劇,終于等到了肖烨的副官。”
他笑着稍稍向後扭頭問裴張:“是不是很神奇?”
裴張不覺得神奇,隻是莫名的,裴張想起新兵連時方寬他們閑聊時的碎語:“這紀少脾氣乖戾,也不是全然沒有緣由。我聽說他五六歲那年,被人綁架,他親爹肖将軍忙着應付前線的動員部署,愣是一天一夜沒出會議室。副官報到裡頭了也沒動靜,之後麼,雖說是給救回來了,不過脾氣也就越發不可收拾了。”
李耿在一旁磕着瓜子兒搖頭:“這肖将軍也真是個人物,就這麼一位獨子。”
裴張試探着想要開口,就聽紀凡潇自嘲地笑了一聲:“嗨,這都沒人了,還撐着什麼面子呢。其實那時候我被綁匪踢來踢去的,說你爸忙着呢,才不會管你。我怕的要死,還嘴硬。”
雖說沒有半點聯系,可裴張此時神志不清的腦海間,卻發癔症般地湧現出從未見識過的畫面——方寬他們說紀凡潇被綁匪扔在地窖裡,隻有下水道的栅欄口漏進網格狀的光線。
而捧着手機上定位的紀凡潇就那樣等着,從最初的驕傲自信,等到不安害怕,最後到暗淡無光。
紀凡潇正頗有些不爽地回想起曾經那個相信過肖烨的愚蠢的自己,突然感到身後和半具死屍似的裴張動了動。
他緩慢地伸出了一隻手,不太準确地探到前方,摸了摸紀凡潇的臉。
紀凡潇愣住了,不明白他的含義,隻覺得這人手心暖暖的,讓人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紀凡潇嘟囔道:“幹什麼,你手很髒的,我又不是哭了。”
他卻一邊爬着,将臉頰向旁貼了貼,感受那溫度。
裴張沒有回音,半晌,紀凡潇道:“喂,裴裴,你可千萬别交代在這。沒了你誰給我作證啊,小爺我新兵連兵王的一世英名不就毀在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