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燈光昏黃,于百川坐在晦暗的角落裡,從剛才起就不怎麼說話,好像有心事。段星河想起縱橫派就是因為萬象門的教主讒言挑撥,才被大幽皇帝滅了滿門的,心微微一沉。于百川雖然一向沒什麼正形,見了萬象門的人,心裡應該恨得很。
他道:“你見過?”
于百川低着頭,神色有些陰沉,道:“我有個師兄就中了這種蠱,他跟我住一個屋,從來沒說過哪裡不舒服。有一天他忽然發起瘋來,見人就咬,兄弟們沖上去按住了他,幾拳下去他就變成了一具空皮囊,就跟剛才那怪物一樣。”
李玉真有種不祥的感覺,道:“原來的那人呢?”
于百川沉默了片刻,道:“不知道,大家找了很久,最後也沒找到他。”
他雖然這麼說,大家都明白,原來的宿主很可能被雙生蠱複制的假人殺了,甚至連屍體都可能被吞噬了。這種事防不勝防,實在讓人很沒有安全感。
一想到身邊的夥伴随時都可能被陌生人取代,對方還在默默地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伺機下手,就讓人毛骨悚然。
屋裡的氣氛凝重,趙大海安慰道:“多小心就是了,咱們運氣好,不會有事的。”
于百川的臉色依然很不好看,道:“沒用的,這幫人就像附骨之疽一樣,一旦被他們盯上就完蛋了。”
他原本也覺得萬象門不過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邪修,不學無術,不值一哂,可皇帝就是信任他們。縱橫派那麼多弟子,讀了不少書,胸懷經天緯地之志,還沒做出一番事業就被害死了。于百川對萬象門的恨深入骨髓,那種痛苦和絕望,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他本來就東躲西藏的,生怕被仇家斬草除根。如今段星河他們也被萬象門盯上了,跟他們在一起危險太大,他不能拿命賭。于百川站起來道:“我得走了,你們多保重吧。縱橫派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還得去廣招弟子,複興門派。”
他拍了拍段星河的肩膀,鄭重道:“好好活下去,兄弟,咱們有緣再見。”
他說着大步走了出去,竟打算就這麼跟他們分道揚镳了。
趙大海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道:“一遇上麻煩就自己跑路,這人也太不講義氣了吧?”
段星河倒沒有太失望,反正于百川一向都這樣。他身上背着複興門派的責任,活下去确實比什麼都重要。步雲邪也道:“人各有志,别管他了。”
天還不亮,能再睡一會兒。段星河回了屋,隔間裡于百川的行李已經不見了,這人說走就走,也是夠利索的。
平時熱鬧的屋裡,此時冷冷清清的,床頭還放着看完的利辨經。段星河歎了口氣,不管怎麼樣,是他讓自己凡事多長個心眼兒。自己雖然吃了他不少虧,卻也學了不少江湖經驗。
段星河剛來這個世界來時,對人毫不設防,結果處處碰壁。他被抓到采石場當過奴隸,也當過皇帝的座上賓,享過尊榮也受過不公的踐踏,好幾次差點被人害死。短短半年裡,他仿佛經曆了别人一輩子的事,轉頭想一想,卻好像一眨眼就過來了。
他跟紫衣侯、李玉真那些天生貴命的人不同,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若是不去争搶,沒有人會平白把錢送到他手裡。
他們漂泊在外,不但要為自己打算,也得時刻防着外人。于百川說的沒毛病,壞人壞,他們就得比壞人更壞,要不然在這世道就隻有被宰割的份兒。
他不想被任何東西裹挾,他要主宰自己的命運,還要保護身邊的人,用一些手段也未嘗不可。他的手搭在利辯經上,輕輕地摩挲,書他已經讀透了,接下來還有很多危險等着他們。
這個世界上強大的人太多了,他們幾個築基期的修為根本就不夠看。段星河的目光沉了下去,沒有其他的途徑,必須想辦法獲得更多的資源,盡快讓自己和兄弟們變得強大起來。
昨天晚上闖進了妖人,驿丞如臨大敵,馬上加強了守衛的人數。一大早就見他親自拿着一大包朱砂和雄黃混合的粉末灑在驿館周圍,防止邪祟入侵。
這麼做也有些效果,但隻能驅趕一些毒蟲和小妖,對付稍微有些修行的邪修就不好使了。
段星河昨天見過那個假人之後,就草木皆兵的看誰都信不過,盯着驿丞多看了幾眼。驿丞巴不得他看到自己勤謹辦事,熱情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段司晨,早啊。”
段星河倒了洗臉水,道:“這麼早就起來忙活?”
驿丞道:“都是分内的事,驅驅邪,日子過得也放心。”
他看段星河他們待得挺安穩的,沒有要走的意思,道:“大人們要在這邊過年麼?”
距離過年還有一個月的光景,天寒地凍的,段星河打算在這裡休息一下,伏順也能養養身體,把頭發長回來。他道:“在這兒煉煉藥,等開春再走吧,叨擾你們了。”
驿丞搓了搓手,笑呵呵道:“您這是什麼話,就盼着你們留下來過年呢,人多熱鬧!”
段星河想伏順他們應該還沒吃東西,從廚房拿了包子和小米粥去看他們。伏順腦袋上包着厚厚的繃帶,靠着床頭坐着,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又有點好笑。趙大海拿着塊巾帕打濕了,給伏順擦了擦臉,把他擦得東倒西歪的。
伏順的鼻子都要被他擦到耳朵上去了,埋怨道:“輕點,有你這麼對待病人的麼?”
趙大海道:“那你自己來啊。”
伏順腦袋疼的厲害,頓時把脖子一縮,連臉都不想洗。段星河正好進來了,道:“感覺怎麼樣?”
伏順悶聲道:“好點了。”
段星河把食盒放在桌子上,道:“吃點東西吧。”
趙大海正好餓了,自己端起一碗粥唏哩呼噜地喝了。伏順的下巴被繃帶繞着,嘴隻能張開一條縫。段星河也有耐心,喂孩子似的拿勺子一點點喂他吃了飯。伏順十分感動,道:“大師兄,你真好,比大傻強多了。”
“你個沒良心的,”趙大海不服氣道,“大師兄才來一次你就誇他,我一直照顧你,你都不記我好!”
伏順嫌他粗魯,道:“你那不叫照顧,叫喂牲口。”
逍遙觀裡孩子多,以前師娘看不過來的時候,段星河就得給她幫忙,不但會喂飯,連綁辮子、換尿布、騙小孩吃藥都會。他雖然外表跟這些不搭邊,其實身懷絕技,平時根本就看不出來。
喂完了飯,他對趙大海道:“咱們年前不走了,好好照顧他。”
步雲邪最近得空,尋思弄點補品給伏順養養身子,但雞湯之類的都是杯水車薪。他想起自己手頭還有一些赤藤妖晶,便配伍其他藥材,煉了幾顆聚靈丹給伏順。那些赤藤妖的内丹裡吸收了不少靈植的精華,是難得的好東西。
伏順沒生病之前,沒意識到大家對自己這麼好。見步雲邪特意給自己煉丹,一點也不心疼藥材,簡直受寵若驚。他道:“二師兄,這麼好的東西,給我吃不浪費了麼?”
他雖然這麼說,卻眼巴巴地看着那幾顆金丹,生怕步雲邪收回去了。
步雲邪道:“有什麼好浪費的,你趕緊好了比什麼都強。”
伏順吃了聚靈丹之後,整個人都精神多了,沒幾天就拆了繃帶,頭皮也愈合了。再去看他的時候,他盤着腿坐在炕上跟趙大海玩葉子牌,身邊扔着一截大姜,想起來就往頭皮上擦一擦。
屋裡熱乎乎的,冬天又不開窗戶,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腳臭味、橘子皮味、上頓吃的韭菜盒子味,被大姜辛辣的味道一揚,熏得人眼睛都疼。步雲邪一掀開棉布簾子,頓時感到一股臭氣撲面而來,皺起了眉頭。段星河大步過去打開了窗戶,寒風嗚地一聲撲了進來。伏順連忙把被子卷到了身上,道:“大師兄,你幹嘛!”
段星河面無表情道:“你好了?”
伏順身在鮑魚之肆久聞不知其臭,神采奕奕道:“好了,昨天大海說我頭上長了一層絨毛,你看看!”
他把頭探過來,段星河看了一眼,确實開始長頭發了。他道:“屋裡味這麼大,你怎麼待的住的?”
伏順聳了聳鼻子,道:“臭嗎,我沒感覺到啊。大海,是不是你該洗腳了?”
趙大海十分委屈,道:“我昨天剛洗了,肯定是你腳臭。”
伏順道:“我養傷都不下床,腳怎麼會臭!”
他說着縮回被窩裡聞了聞自己的腳,登時感到一陣酸爽,熏得打了個噴嚏。段星河道:“我看你傷口都愈合了,趕緊洗個澡吧!”
伏順還怕把自己剛長出來的寶貝絨毛搓掉了,道:“洗澡不急,我先洗個腳,保證不再熏人就是了。”
屋裡味這麼大,步雲邪已經在外頭站着了,甯可凍着也不能臭着。段星河不想多待,也出去了。兩個人一起往回走,段星河道:“那聚靈丹還挺有效果的,這才幾天,就好的跟沒事人似的了。”
步雲邪道:“我看他頭上撓了不少疤,留疤的地方應該長不出頭發來了。”
反正不是自己秃,段星河毫無危機感,道:“他頭發本來就稀,等以後長長了,從邊上支援一下就行了。”
步雲邪想象了一下那個情形,忍不住笑了。兩人踏着薄雪往回走,空氣中彌漫着寒意,有種安甯的感覺。路邊生着些青松,幾隻麻雀在牆頭跳了幾下,撲棱棱地飛走了。步雲邪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烏黑的頭發垂下來,仿佛畫中人走出來一般。路邊掃雪的侍衛望見了他,忍不住停下來,目光一直追着那兩人的身影。
另一人低聲道:“看什麼?”
那人道:“修道的人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樣啊,身上有股仙氣,跟從雲裡來的似的。”
另一人摟着苕帚看了片刻,感歎道:“确實。”
步雲邪尋思着自己的事,道:“赤藤妖的内丹挺好用的,趁着還在這裡,咱們再去收集一些吧。”
段星河道:“你不怕冷?”
步雲邪道:“我是水靈根嘛,越冷越精神。”
出去抓幾隻妖,正好練一練功夫。段星河便笑了,道:“行,等會兒跟李玉真說一聲。咱們去外頭紮半個月的營,回來正好過年。”
次日一早,趙大海穿着大棉襖,帶上了帳篷和充足的幹糧,駕着大車去了先前那個廢棄的苗圃。伏順聽說要出門,照了半天鏡子,覺得自己中間秃,邊上多,實在太難看了。他雖然人長得一般,但還挺注意形象,特意上街找師傅給自己剪了個寸頭。等從郊外回來,應該就能長得一樣長了。
他頭上戴着個狗皮帽子,揣着手坐在車裡,呼出來的白氣都打着顫:“嗚,好冷啊。”
李玉真在他對面道:“說了讓你在驿館養傷,跟出來幹嘛?”
伏順不想一個人被扔下,道:“跟着你們挺好的,就算抓不了妖怪,幫你們看看火、拾拾柴也行啊。”
大車來到了上次他們紮營的地方,地上還殘留着他們燒過火的痕迹,背陰處堆着積雪。趙大海和段星河紮起了帳篷,伏順叉着腰大聲道:“赤藤妖們,顫抖吧,我們又回來了——”
樹林裡回蕩着他的聲音,“我們又回來了,們又回來了,又回來了,回來了,來了,了——”
李玉真搭着篝火堆,一邊道:“你就喊吧。要是一個都逮不到,就是你吓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