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明白他的意思,人能按本分活着已經很不容易了,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做聖人。錢遠志道:“不過我爹還是因為這件事不安,去廟裡拜了好幾次菩薩。半年前他從外面回來,臉色很難看,像見了鬼一樣。大哥問他怎麼了,我爹說在路上看到了個奇怪的黑影,像一座小山一樣,一直跟在他身後。他十分害怕,讓人擡着轎子趕緊回來了。從那之後他就開始暴飲暴食,好像被什麼附體了似的。”
段星河的心思一動,那些大妖也會去尋找跟自己能量相似的人附體。它既然選擇了錢老爺,一是因為他吃得起,看來也是因為他身上有浪費糧食的冤孽在。
他道:“還有别的嗎?”
錢遠志眼睛動了動,道:“沒有了。”
段星河覺得他心裡還藏着些事,但一時半會兒又不肯說,今天能知道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他長舒了一口氣,道:“多謝,你腳還疼嗎。”
錢遠志站起來走了幾步,已經沒事了。月亮升到了中天,夜已經深了,他明天還要念書。
“我先回去了,”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他們身上,鄭重道,“我知道你們本事高強,一定要救我爹啊!”
段星河道:“放心,我們會盡力的。”
錢老爺偷摸吃了一籃子東西,總算消停了,後半夜也沒鬧幺蛾子。段星河回去睡到了中午,屋裡一個人也沒有,都出去閑逛了。他洗漱完了出來,見墨墨趴在走廊上,正在跟小對眼玩一個松果球。
段星河道:“吃飯了麼?”
墨墨蹭了蹭他手心,看來是不餓。段星河道:“你們玩吧,我去弄點吃的。”
他去了大廚房,用食盒裝了兩份飯菜,打算去丹房看看。幾天沒見步雲邪了,不知道他最近怎麼樣了。他從廚房出來,就見一個人拿了十來個食盒,都放在了一輛小推車上。段星河覺得有點奇怪,不知道哪裡要開這麼多飯。
一個侍衛等在外面,低聲道:“那些人一天到晚喊餓,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老爺一個人這樣就算了,你說這種事怎麼還傳染呢?”
拿飯的那人很謹慎,道:“别說了,少主不讓提。”
段星河的耳朵豎了起來,感覺有點不對勁。有些事當面是問不出來的,得親自去看看才能知道真相。他等那兩人走遠了,這才跟了過去。小車的輪子上沾了點泥巴,一路留下了痕迹。大白天段星河不好跟的太近了,跟着車轍走了一陣子,來到了宅子深處的一間小院裡。他躲在月洞門外看了片刻,就見那兩個人停下了車,把飯菜拿出來,向屋裡走去。
屋外有兩個侍衛把守着,也都穿着牛皮甲,防護的十分嚴實。裡頭傳來了一陣嘶喊聲,又有些捶打的聲音,咚咚咚咚,好像是從地下傳來的。繼而又有些叮叮當當的聲音傳出來,裡面似乎有個地牢。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錢家看起來一團和氣,怎麼會暗中關着人?
他想過去看一眼,剛邁了一步,忽聽身後有人道:“段兄,你怎麼在這裡?”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跳,卻見是錢正宇來了。他不慌不忙道:“是錢少主啊,我想去丹房找阿雲,這地方太大了,我好像迷路了。”
錢正宇的神色裡帶了些懷疑,丹房離這邊簡直有十萬八千裡,他能串到這裡來也太離譜了。然而段星河環顧了一圈,覺得到處都一個樣,好像真的是個路癡。
錢正宇道:“丹房不在這裡,我讓人帶段兄過去吧。”
他揚聲叫了一名小厮過來,吩咐道:“帶客人去丹房。”
段星河道了聲多謝,走出去幾步,又想到什麼似的停了下來,道:“錢少主,這裡頭吵吵嚷嚷的這麼熱鬧,住的是什麼人?”
他方才還是一副迷糊的模樣,忽然這麼單刀直入地問話,讓錢正宇的臉色頓時變了。
這人精明得很,對付自己想進則進,想退則退,根本就遊刃有餘。錢正宇接手家業數年,見識過的人也不少了,忽然意識到段星河這個人很不好對付。
段星河面無表情,這樣看着人的時候帶着一股強大的氣場。他本來就是個強勢的人,迫使對方回答自己的時候,施放的壓力讓人很不舒服。
錢正宇的目光變化了幾回,雖然不喜歡段星河這種态度,但對方是朝廷的人,還是不得罪他們為妙。
錢正宇道:“都是下人住的地方,難免粗野吵鬧,貴客還是去前面吧。”
兩人對視了片刻,仿佛在無聲地窺探對方的心裡在想什麼。錢正宇抿着嘴,态度堅決,不會再透露任何多餘的消息。段星河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好。”
小厮帶着段星河去了丹房,步雲邪正站在門前,悠然眺望着遠處的天空。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長袍,頭發用卻邪紮了個馬尾,跟從前在青岩山中時一樣。
步雲邪沒想到他會來,露出了笑容,道:“你怎麼來了?”
段星河道:“來看看你,丹藥煉的怎麼樣了?”
步雲邪道:“在爐子裡呢,明天應該就能成了。”
他身上散發着淡淡的藥香,聞到這個味道,就讓人有種熟悉的安心感。進了屋,段星河把飯拿出來,一碟白菜炖豆腐,一碟子白斬雞,還有一份紅燒魚,一碗紫菜湯,兩碗米飯。
兩人相對坐下了,步雲邪端着碗沒什麼胃口。段星河感覺他沒打算吃飯,道:“我不來你就餓着了?”
步雲邪道:“剛吃了塊西瓜,不餓。”
段星河夾了一筷子白斬雞給他,道:“一天到晚不好好吃飯,都瘦成什麼樣了。”
步雲邪吃了一口,皺起了眉頭道:“我的天,為什麼要加麻醬,這味兒太膩了吧?”
盤子裡的雞肉上面澆着紅油、麻醬和香菜,味道确實太沖了。應該是錢老爺喜歡吃味重的東西,廚房給他做飯習慣了。段星河把魚推到他面前,道:“吃這個,雞肉給我吧。”
他吃了一塊肉,被糊了一嘴麻醬。步雲邪看着他難以下咽的表情直笑,道:“喝點水壓壓。”
吃了飯,步雲邪燒了壺茶,跟他坐着聊天。段星河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跟他說了,步雲邪若有所思,道:“他連人都咬?”
段星河道:“有人被錢老爺咬傷了,門口的侍衛都穿上盔甲了。不過他神志還挺清醒,他小兒子去送飯的時候,沒被他攻擊。”
步雲邪有點擔心,道:“那你們要不要也穿個甲,餓了這幾天,他該急眼了。”
段星河一副遊刃有餘的态度,往椅背上一靠道:“那倒不至于,他那麼胖,逮不住我。”
步雲邪想起了錢老爺笨重的模樣,忍不住笑了。段星河尋思着錢正宇的态度,總覺得那院子有些蹊跷。他走的時候記住了那間院子的位置,打算有機會再去看看。
步雲邪見他出神,道:“想什麼呢?”
段星河道:“今天晚上伏順和趙大海值班,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步雲邪道:“你不是給了他倆哨子麼,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段星河覺得也是,放松下來道:“那我在這兒歇吧,耽誤你煉丹麼?”
步雲邪道:“沒事,隔間有地兒,你去那邊睡。”
夜幕深沉,伏順和趙大海坐在走廊的欄杆上,守着錢老爺的屋門。
錢百富透過窗戶往外看,不滿道:“你們怎麼每天都來?”
伏順道:“我們是來保護您的,不用在意我們,您睡您的。”
錢百富還等着小兒子來給自己送飯,生怕被他們撞見了,道:“我不用你們保護,快走、快走!”
伏順笑了,道:“那可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們答應了錢少主來幫忙的,要不你跟他說去吧。”
錢百富十分惱怒,轉身回了裡屋。池塘裡傳來了一陣陣蛙鳴,夜靜悄悄的。伏順叼着哨子,輕輕地吹了一聲。趙大海靠着柱子正在打瞌睡,被那一聲吓醒了,東張西望道:“怎麼了,怎麼了?”
伏順晃蕩着腿,道:“沒事,我就是忽然想起來,咱們都不在,瓜皮怎麼辦?”
趙大海道:“宋姑娘在嘛,有她看着沒事的。”
伏順喔了一聲,趙大海閉上了眼,繼續打瞌睡。伏順實在百無聊賴,哔地又吹了一聲。趙大海睜眼道:“又怎麼了?”
伏順道:“小對眼呢?”
趙大海道:“小對眼跟他們在一起啊。”
他閉上了眼,忽然又睜開了,就見伏順的腮幫子鼓了起來,果然又要吹哨。
趙大海逮住了他現行,道:“你沒事别老吹行不行,狼來了聽過沒有?”
伏順把哨子放了下來,道:“好吧,你睡前半夜,我睡後半夜。”
兩人在走廊上坐着,一會兒就都睡着了。錢百富在屋裡等了許久,也沒見小兒子來給他送飯。他意識到小兒子也被他們哄住了,十分失望,低頭摸了摸自己一層層肥肉堆起來的肚子,喃喃道:“好餓啊……”
他白天就吃了幾個饅頭和炒白菜,嘴裡淡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自從得了貪食症到現在有半年了,還是頭一次這麼餓。他躺在床上,身軀像一座小山一樣,自我安慰道:“睡吧,睡着了就不餓了。”
屋裡靜靜的,他躺了良久,一點困意也沒有。他肚子裡空空的,好像有一頭饑餓的野獸在咆哮,要吃掉一切能吃的東西。
他睜開了眼,覺得自己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必須得找點能填肚子的東西。他找到了昨天小兒子撬開的那扇窗戶,吱呀一聲打開了。他搬了個凳子,踩着想爬出去。凳子在他腳下搖搖欲墜,發出了要散架的聲音。錢百富顧不上别的了,費勁地把腦袋探了出去。
“加把勁兒,老錢……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咱們不能餓死在這裡……”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上半身往外擠去,肥胖的肚子卡在了窗戶裡。他慢慢地把肚皮從窗戶裡摳出來,卻發現身體被越卡越緊,動彈不得了。他感到一陣呼吸困難,皮膚都被勒紅了,手上也磨破了皮。
他覺得有些不妙,看來自己是擠不出去了,再勉強的話說不定會卡死在這裡。他低低罵了一聲,慢慢地把身體挪回來。他憋出了一頭汗,費了半天勁兒,終于又縮回了屋裡。
他癱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喘氣,白折騰了半天,還比剛才更餓了。
錢百富看着屋裡的家具,眼裡冒着餓火。他像中邪一樣慢慢地爬起來,試着咬了一口桌子。木頭堅硬而沒有味道,不是他想要的。他吐出了一口木屑,揉了揉腮幫子,罵道:“一幫混蛋,就知道關我!”
這時院子裡傳來一聲貓叫:“喵——”
那聲音輕輕的,軟軟的,仿佛一隻小手在他的心上撓了一下。錢百富靜了片刻,忽然振奮起來。
他趴在窗邊,就見牆頭蹲着一隻棕色的狸花貓。那貓是廚房養來抓耗子的,平時吃的很好,長得圓圓胖胖的,一點也不怕人。
錢百富直勾勾地盯着它,吞了一下口水,呼吸都顫抖起來。他小聲道:“咪咪,過來。”
狸花貓歪着頭看他,錢百富努力做出一副和善的模樣,招手道:“咪咪,我這裡有好吃的,快過來!”
狸花貓跳下了牆頭,一躍跳到了窗台上。錢百富小心翼翼地摸了它兩下,突然一下子薅住了它,把貓拖進了屋裡。
窗戶啪地落了下來,屋裡傳來了凄厲的貓叫,嗷的一聲打破了夜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