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宗。
青爐峰。
蘇長生靜靜地端立高崖之上,目無焦點地遙望着蒼茫雲海。
胖頭胖腦的荷包鯉魚,排着隊躲在雲海中,輕輕擺動紗鳍,屏息斂氣地遊過這一片雲海。直至遊到蘇長生的視線所不能及之處,領頭的荷包鯉魚方悄悄探出頭來,長舒一口氣。
——蘇仙長的視線雖非實質,卻冷得透骨入髓。
它同情地歎了口氣——唉,兩年了,這日子可怎麼過呀——隻是,這一刻,它自己也說不清,是該同情蘇仙長,還是該同情自己。
一套劍法舞完,蘇長生的額頭上卻無半點汗珠,玉色肌膚瑩潤光亮,竟不見一絲肌膚紋理,仿若玉雕般。
這意味着,蘇長生的境界已達金丹境的大圓滿狀态,距離元嬰境隻差臨門一腳。可這一腳,他卻怎麼也邁不出。或者說,他不肯邁。
元嬰境,是修煉第四候。進入元嬰境,便煉身成氣,光氣繞身,存亡自在,而光明自照,晝夜長明。據說,可遊曆天地而不拘,收取天地之力而化為己用,吐納之間,妙化無窮。
蘇長生才不過三十五,就已然站在了元嬰境的門檻邊上,怎不令人羨慕?天阙宗的弟子中,甚至有人開了盤口,賭蘇長生什麼時候破鏡而入元嬰。
天阙宗上上下下都盯着蘇長生,然,他卻遲遲沒有進一步動靜。是時機還不成熟嗎?抑或哪裡還差了點兒火候?什麼樣的猜測都有,可無論猜對猜錯,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敢走到蘇長生面前去問一聲——無它,這兩年,蘇長生越發不好說話了。
若說兩年前的蘇長生,還隻是沉默少語,待人的态度倒是溫和;可而今的蘇長生,話更少,人,也變得冷峻了許多。
兩年前的蘇長生,是“月下寒松”。兩年後,他變成了披雪挂冰的寒松,通身散發着“生人勿進”的嗖嗖冷氣。
溫掌宗曉得緣由。銀山長老曉得緣由。袁招招、鐘石頭曉得緣由。青爐峰的弟子們都曉得緣由。可曉得緣由,又能怎樣?不是沒有人勸過。甚至,銀山長老恨鐵不成鋼地痛罵過蘇長生。可又有什麼用呢?
他隻是越來越沉默,越來卻冷清,可他的修為卻一日未曾停滞不前。甚至,他的修為是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前行着——最後,就連銀山長老都不曉得該罵他什麼好了!為了兒女私情而萎靡不振嗎?可瞅瞅人家一日千裡的修為,銀山長老除了歎氣,也就隻剩下歎氣了。
這日,溫掌宗親至青爐峰,旁敲側擊地詢問蘇長生是否心有顧忌,又拍着胸脯作保——但凡他提出任何要求,天阙宗必将全力扶持,以保他安然渡劫,圓滿破鏡。
蘇長生一言不發地送走了溫掌宗,看着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青爐峰。高崖之下,雲海安甯平靜,就此蘇長生此時的表情。可又有誰曉得,這在平靜之下,卻是怎樣的起伏不定呢?
他靜靜地想:若破鏡入元嬰,這副肉軀便可“存亡自在”。若衣身再見到,還會認得自己,理會自己嗎?依着衣身的性子,大抵,她并不會在意吧——她從來就不會被表象迷花了眼,是個心思清澈剔透的姑娘。可是,自己呢?會變嗎?
蘇長生不曉得邁入元嬰境後,自己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他并不在意肉軀的存亡,也不稀罕所謂的“光氣繞身”“晝夜長明”,他所擔心的,是自己的一顆心,是否會有所變移?
凡人重情,易生牽絆。而求大道者,無不是意志堅定之人,否則難以逾越那無數的艱難險阻。在蘇長生的修行途中,每破一境,他的心胸意緒便會發生變化。如步步登山,攀高而觀景,境境不同。
如果——如果他進入元嬰境,那麼,他是否還會在意衣身嗎?在意這個在他心裡烙下深深印記的姑娘嗎?會不會破鏡之日,他藏在心底珍之愛之的那道影子,就會被自己親手拂散?
他不想啊!
他不願啊!
他不敢啊!
他想把這道影子永永遠遠地藏在心底——兩年了,無論他如何尋找,卻始終不見衣身的蹤迹。天底下,會有一個人能消失得如此徹底嗎?除非——除非——鬼王崖下鬼王骨,鬼王骨裡走亡魂。
山風無聲,寂寂缭繞,帶起崖頂那人的鬓發和衣袂。鬓發如雪絲,衣袂如流水,飄搖起伏。
不過兩年,蘇長生便鬓邊挂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