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賀蘭定親眼見着段氏的模樣,那聲“阿母”定然會喊不出來咽回肚子裡去——段氏太年輕了!哪怕是草原上的風吹日曬也不過讓她比實際年齡稍顯大了一點,可看起來也不過三十歲出頭的模樣。
“可是生氣了。”段氏護着肚子,小步走到臭着臉的斛律術身旁坐下,柔聲道,“卻是我做得不對了。”
“沒有!”斛律術撇開頭,硬邦邦道,“沒有生氣!”嘴上說着不生氣,嘴巴卻撅到天上去了。
見丈夫這番模樣,段氏的心一下子就定了,輕輕解釋道,“我将羊兒們送過去,原因有二。”
段氏溫柔的聲音安撫了斛律術心中的毛躁,平靜下來側耳傾聽。
“你也聽說了,拉漢摔壞了腦子。倘若他挺不過這一關,我要不要把那日、薩日給接過來?”這是段氏的第一個說辭。
自己的大兒子賀蘭定已經十四歲了,能立住了,不需要自己費心了。有兄長在,總能護住下頭兩個小的。如此,段氏也用不着再拉扯兩個拖油瓶一起嫁給斛律術了。
段氏送羊看起來是在幫賀蘭定,實際上為的卻是自己和斛律術的未來。
“唔。”斛律術嘴巴緊抿,克制住上揚的嘴角——他就知道!他家婆娘才不是什麼身在曹營心在漢,他家婆娘都是為了斛律家的未來!
段氏上前一步,一手輕輕搭在斛律術的小臂上,一手虛扶着小腹,“再有一點....我不想你覺得我是個狠心的女人。”
“今日我能抛棄拉漢、那日和薩日,難保...”段氏的聲音低不可聞,像是一道憂愁的輕煙,纏繞在斛律術的心頭。
——今日我抛棄了賀蘭家,來日斛律家落難,我會不會也帶着你的牛羊一走了之呢?不,我不會。今日我給賀蘭将送羊,來日定然也不負了你斛律術!
“怎麼會!”斛律術也不端着了,反手大力摟住自己柔弱的妻子,大聲道,“你是個好女人!好母親!”
“我斛律術才不會像那個...那個誰一樣呢!”提起早死的前夫哥,斛律術說話有些磕巴,胸口拍得砰砰響,“不會讓你當寡婦的!”
“不就是些許牛羊麼,明日再給拉漢那孩子送些去!”斛律術大手一揮,全然忘記了剛剛的不痛快。
“可别!”段氏捂住斛律術的嘴。柔軟的手掌覆在毛刺刺的胡子上,溫暖柔軟得斛律術心都化了。
“對于賀蘭家我已經仁至義盡、問心無愧了。再多的就不需要了。”段氏把握着尺度,低頭一笑,“部落裡的牛羊還得留給黑塔呢。”黑塔是肚子中未出生孩兒的小名。
斛律術的嘴巴咧得更大了,隻覺懷裡的妻子是老天爺送給他們斛律家的珍寶。
夫妻二人說着話,帳篷外守着的阿蘭送了一口氣,同時心中升起一股豪氣來:這世上隻要她家大娘子願意,就沒有她做不成的事情!
“郎主!”一個族人野牛一般沖進了帳篷,守在外頭的阿蘭拉都拉不住。
“郎主,賀蘭小子送了一頭宰好的羊過來。”族人笑眯了眼睛,手舞足蹈地比劃着,“長了四顆大牙的兩歲羯羊!”
長了四顆大牙的兩歲羯羊肉質肥美鮮嫩而少膻味兒,是草原人民心中公認的上等貨。賀蘭定的這份回禮在衆人的眼中可謂禮重、情誼也重。
斛律術仰天大笑,直呼自家夫人教子有方,“養了個好兒子!”
斛律家吃上了肥美的羊肉,賀蘭部落裡也在載歌載舞慶祝豐厚的晚餐。
雖然羊肉連着羊皮一起送去了斛律部落,但是宰羊留下的羊血、羊心、羊肝、羊腸等足以賀蘭部落狂歡一場了。
草原缺水,羊内髒的清洗不容易。賀蘭定原本還在愁着怎麼處理裝滿糞便的羊腸,阿塔娜卻很快熟門熟路地處理幹淨了——剪下一小塊羊肺塞進腸子裡,一路搓揉擠壓過去,利用摩擦和吸附,剮去腸子裡的髒污。
“這就好了?”賀蘭定還是有些不安心——這哪裡清理得幹淨哦!
賀蘭定覺得腸子不幹淨,族人們可不在乎。部落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篝火,大大的陶鍋咕噜噜冒着熱氣,随着湯汁的翻滾時不時冒出一截粉色的腸子、一塊鮮紅的血塊。
額.....看起來像是什麼邪惡巫術的現場。
賀蘭定不想吃加了腸子(糞便)的大鍋飯,在帳篷裡支了小鍋。羊血湯裡撒上一把炒米,泡上半個幹冰,切些辛辣的紅蔥絲,就算是低配版的毛血旺了。
“爽!”幹掉一鍋子的“毛血旺”,賀蘭定挺着圓肚打了個飽嗝。
聽着帳篷外族人們明亮而熱烈的放歌聲,賀蘭定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就算上廁所沒有衛生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