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陰沉的雪夜,無星無月,天地混沌。巴掌大的雪花從無盡之空飄然而下下。部落營地中亂糟糟一片,族人們跑來跑去一刻不得停歇。似乎一旦停下,死神的鐮刀就會割破他們的脖頸。
趕牛、拴馬,從羊群中找出剛剛生産身體虛弱的母羊,将其趕去溫暖的帳篷中去。
羊兒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恐地你擠我、我擠你,從彼此溫熱的體溫中找到一絲絲的慰藉和安全感。
族人們想要将羊兒們趕去帳篷中度過這個寒夜,可它們死活不肯,驚恐嘶叫,拼命往羊圈深處躲。
它們既柔弱又固執。
雪才落了一會兒,羊背上就蓋滿了蓬蓬的積雪,馬兒的嘴角則挂上了冰淩,氣溫越來越低了。
賀蘭定站在帳篷外,看着亂中有序的營地,想要幫忙卻無處着手。
牧民們的生活和世界是他不曾接觸過的領域,貿然出手可能隻會添亂。賀蘭定隻能一手提溜着那日,一手抓緊薩日,不叫他們亂跑。在這個混亂的雪夜,萬一不小心絆倒,又或是被驚慌躁動的馬兒們踢到,那可就完蛋了。
“咯咯咯....”弟弟那日突然發出母雞笑,小指頭指着不遠處。羊兒們不配合,哄也不行,打罵也不行。着急的族人們便兩人一組,一人抓着羊兒的兩隻蹄子,倒提着将羊兒擡出羊圈塞進點着火盆的帳篷裡。
場景有幾分滑稽,引得小孩兒發笑。
“不許笑!”薩日掙阿兄的桎梏,撲上前捂住那日的嘴巴。
“嗚嗚。”那日被捂住口鼻,小臉漲紅,求救地看向阿兄。
賀蘭定歎了一口氣,上前分開兩小孩,将他們塞回身後的帳篷裡,叮囑,“薩日,看着那日,都不許出來!”
“郎主,你進去避避寒吧!”阿史那虎頭身上挂滿了毛氈口袋,口袋裡裝着的是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他路過營地中央,看到如同木頭樁子一樣站着的賀蘭定,停下步子,疑惑不已。
“不冷,你去忙吧。”賀蘭定想要幫忙卻無處下手,可心中的道德感又令他無法在族人們忙碌着火的時候心安理得地鑽進帳子裡去休息。
賀蘭定站在營地的中央,忙碌的族人們從他的身邊穿梭而過。他們有的高高壯壯,有的瘦瘦高高,他們焦急的神情中帶着痛苦。他們跑得風風火火,騰騰的熱氣從他們的口鼻中冒出。像是靈魂從他們的身體裡飄出來了一般,他們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和這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做鬥争。
賀蘭定注意到一個族人,那是一個高瘦的中年婦女,她扛着重物眉頭緊鎖,牙關緊咬,每每彎腰搬運時眉頭就會皺得更厲害。她總要牙齒狠狠咬下嘴唇,用疼痛去刺激自己,才能直起腰來再度奔走。
嘈雜的營地中,隔着人群,賀蘭定似乎能從她緊咬的唇齒間聽到痛苦的呻吟。
賀蘭定大步上前,上手想要幫忙。可手才搭上去,那婦女便像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彎的駱駝一般踉跄兩步倒地。
“&*@&**!”婦女破口大罵,說得不知是鮮卑語還是哪一族的語言,賀蘭定聽不懂,但從對方的神情中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生氣。
“我想搭把手的。”賀蘭定解釋。
婦女見害自己摔倒的罪魁禍首竟然是郎主,隻得不忿地閉上嘴巴,再多的理兒也沒處說去了。
她彎下腰重新背起物件,手掌撐在地上,胳膊微曲,借助着反沖力,踉跄着站起來,繼續前進。
賀蘭定呆呆站在原地,兩手無措,心中歉疚更深。在今夜之前,賀蘭定對于部落衆人的情感實在複雜,甚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鄙夷——為了豆芽菜的泡發之法就能打死族人,太殘忍了,不僅目光短淺,還沒有人性。
可是今夜看着在暴風雪中掙紮求生的族人們,看着他們壓彎了腰杆咬牙前進的模樣。賀蘭定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沒有親身經曆他們苦難的自己,有什麼資格去評判他們呢?
這樣的自己和說出“百姓何不食肉糜”的傻子皇帝有什麼差别?!
就是因為活得艱難,才會锱铢必較,才會讓人命不如豆芽菜!倘若衣食無憂,誰不想當個大善人呢?
倉癝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草原上的人們光是活下去就已經竭盡全力了,其他的美好品德便是奢望了。
這一夜,賀蘭定腦中思緒翻飛,各種念頭想法接踵而來,伴着打在帳篷頂上的雪粒擾得人無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