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剪羊毛不是個輕松的活兒。往日裡逆來順受,溫順不已的羊兒們到了此時便像瘋了一般。被擒住的羊兒叫得撕心裂肺,還在羊圈裡的“幸存者們”瑟瑟發抖,四腿打顫。
“都是大蠢蛋,如今又不是冬日,瞎叫喚個什麼。”阿昭撅着嘴嘟囔着,頗為瞧不上羊兒們這般膽小怕事的模樣。
賀蘭定看小孩兒一臉鄙薄的模樣覺得好玩,笑道,“不過是一群羊罷了。”隻是一群羊,能指望他們有什麼聰明腦袋?
剪羊毛是個麻煩活兒,剪完之後的挑羊毛也不是個簡單活計。綿羊們一輩子沒洗過澡,在它們厚重的毛毛裡什麼都有,枯草片、糞渣子、不知其名的蟲子屍體,簡直是個“藏寶地”。
男人們做不來這樣的細緻活兒,族裡的婦女們便接手了第二道工序。閑下來的男人們便自己給自己找點兒活兒幹——打獵去。
“那算什麼活兒,不過是去玩兒。”和族裡婦女們一同挑揀羊毛的阿昭撇着嘴,看不上男人們忙裡偷閑的行為。
婦人們瞧着阿昭圓鼓鼓的小臉蛋上做出大人模樣的表情,一個個嗤嗤發笑,“怎麼不是活兒了,要是能獵到一隻野狗、狐狸什麼的,晚上就能加餐了。”
這幾日,族人們的臉上總是挂着笑的,眉宇間的褶皺也被和暖的西南風撫平。
天氣和暖,大地複蘇,嫩綠的草兒悄然間覆蓋上了蒼茫草原,那些躲在地底下的小動物們也探出了腦袋,就連天上的鳥兒也多了起來。
冷肅死寂的冬日終于過去了,他們即将迎來最美好豐裕的夏日,如何不令人欣喜啊。
賀蘭定也加入了男人們的活動,策馬奔騰在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草原上,時不時地射上兩箭,準頭卻是不行,至今還兩手空空,什麼都沒獵到。
“熱死了!”阿史那虎頭踢着馬肚走到賀蘭定身旁,扯開身上的皮襖,直接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今年熱得有些邪門了。”另一個族人則幹脆把襖子給脫了,光裸着上身,露出結實的臂膀,“往年六月也不過才這樣。”
賀蘭定也熱得要命,感覺頭頂的辮子裡蓄滿了汗水。這天不僅熱,還悶,像是被關進了一個悶燒罐裡。
賀蘭定擡頭看天,自言自語,“是不是要下雨了啊?”可是天空瓦藍一片,一絲雲影都沒有,哪有丁點下雨的征兆。
事後賀蘭定感歎,自己上輩子是個南方人,恐怕自己生活在南方的那些生活經驗在北方草原是不通用的。
比如,天氣悶熱不是都意味着将會有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或許預兆着的是一場大災難。
變故是在半夜發生的,賀蘭定已經入睡了,準确說,整個賀蘭部落都陷入了寂靜的睡夢中。突然,馬兒嘶叫,羊兒沖撞羊圈,甯靜的部落驟然變成了炸了鍋的油鍋。
族人們立馬從睡夢中清醒,提着馬鞭,光腳跑出帳篷,沖着鬧事的牲畜們一通鞭打,嘴裡更是罵罵咧咧地呵斥着。
在往日,這麼一通兇狠的操作下來,便是烈馬也要老實三分。可是今日的鞭子失效了,啪啪啪的鞭子破空聲不僅沒有使得牲畜們安靜老實下來,反倒令它們鬧騰得更兇了。
“昂~~~”一匹高頭大馬嘶吼着,它激烈甩動着腦袋,企圖掙脫系在樁上的缰繩。
“大黑!冷靜!”大馬的主人上前安撫,企圖抱住馬兒的腦袋。
在往日,他們是親密無間的主寵。主人會在饑寒的冬日省下一把豆子喂給名為大黑的馬兒,而大黑也極喜歡自己的主人。
它會載着主人奔跑過草原,為主人追尋那些調皮走丢的羊兒。它會在主人給他偷偷加餐的時候調皮的用大腦袋頂頂主人的發髻,有時候餓得慌了會偷偷嚼着主人的小辮子解解饞。
總是,他們之間如親人一般的親密。
可是今日,這隻溫順懂事的馬兒瘋了一般,它不認得最終心愛的主人了。隻見它後蹄小退一步,躲開主人的手,前蹄揚起,沖着主人的胸膛就是一蹄子。借着這一腳的反沖力,它終于掙脫了系得松垮的缰繩,驚雷一般竄出了混亂的營地,消失在了黑茫茫的草原。
“索麻!”女人的尖叫聲劃過天際,淹沒在部落沸天的混亂聲中。
索麻的慘劇不是獨獨一例,在牧民們的心中,牛羊馬兒都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當變故發生的時候,他們抛棄了生命也要将部落的财産保住。
他們用身體堵住被羊兒撞開的豁口,可是今日羊兒們的力氣是那樣的大。
一個人被撞翻了,無數的羊兒從他的身上踩踏而過。随着财産一道流走的,還有他的生命。
“不要管牛羊了!”賀蘭定一手拽着一個小孩,扯開嗓子大喊着讓大家冷靜,他大喊着牛羊沒了以後還會有,命沒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沒人聽他的,或者是聽不見,部落裡太混亂。
賀蘭定喊幹了嗓子,他不明白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明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了啊。
隻要在秋天賣出一批羊毛氈,就能換來可觀的糧食,就能度過一個相對安穩的冬季了。
明年他們還可以多養些羊,做更多的毛氈,販賣去更遠的地方,賺更多的糧草,大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可是,僅僅一晚,所有的美好未來都破碎一地。
“阿兄,天邊兒紅了,是着火了嗎?”阿昭的聲音将賀蘭定從巨大的心痛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