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仍對霍炳秋的死沒有實感,總覺得那風暴與血霧之中發生的事是一場夢。若不是姬宇提起,他都要下意識忘了此事了。
他臉上的笑意褪去,轉而變為迷茫和空白。姬宇知道霍炳秋對于嬴惑來說或許已經成了父親一樣的角色,知道他難以接受霍炳秋的死,便上前,輕輕抱住了他。
嬴惑在他懷裡輕輕歎了口氣,道:“我......還不想此時下葬。”
姬宇微微挑眉:“嗯?”
嬴惑道:“我的芥子世界内幾乎可以說是時間暫停,霍将軍的、屍身,放在裡面,很長一段時間内都不會腐壞。”
姬宇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不如再發揮霍将軍的最後一點價值——”
嬴惑擡眸看他。
姬宇笑了,柔聲道:“我不會亵渎霍将軍的,我是想——”
他低頭,在嬴惑耳邊輕聲私語。
嬴惑聽着臉色柔和了些,最後點點頭:“好。”
姬宇笑了一聲,順勢就在他耳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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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的諸多事宜且放在一邊,我們再來看看路緣那邊。
且說他們找到了抵禦鬼蠻血霧的方法,煉好了藥給衆人服下,便準備着離開鬼蠻。
路緣去蒙塞爾國師帳中偷血池藥的時候觸動了那個小玉瓶上的陣法,蒙塞爾臨時回來了一趟,他們也正好趁此機會做好了車駕。好不容易熬到蒙塞爾離開,衆人當機立斷,立刻離開。
他們原本打算往東走,畢竟東邊的路更好走;但是越往東愈富庶,鬼蠻的貴族也愈多,被發現的概率也就越大。于是他們商議一番,決定冒死往西走。
濃稠的血霧籠罩了整個大地,夜晚幾乎看不見月光。衆人鑽出了藏身的呼騰格爾密室,路緣變回自己鹿蜀的樣子,拉着車往西方疾馳。
越往西越荒涼,血霧卻絲毫不見變淡。路緣一路狂奔,她本就是妖獸,速度較尋常馬匹快了不止一點半點,不過三日就到了古樓蘭附近。
樓蘭早已滅國,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路緣透支三日,終于撐不住,阿爾木便帶着大家在此處找了個地方休息。
她用法術加固了藏身的殘破土屋,又下了陣法隔絕血霧,這才安頓下來。
路緣從龐大的鹿蜀重新變回人形,卻也再累得無法站立,坐在地上調息恢複。
阿爾木幫着随行的貧民們做了晚飯,最後盛來一點,問路緣吃不吃。
路緣看了一眼小碗中的食物,微微點了點頭。
于是阿爾木殷切地想要喂她。
路緣擡手制止了她,将碗筷拿來,飛快地吃完了一碗。
路緣将空碗還給阿爾木時,阿爾木還愣住了,試探着問:“還要嗎?”
“都沒了,還問我要不要?”路緣笑道,“你們吃吧,我稍微吃一點補充靈力就好。”
阿爾木:“......哦。”
他們帶的食物并不多,這是最後一點了。再往西不知還要到哪裡才會有人煙,也不知血霧到底蔓延到了哪裡。如果再漫無目的地走下去,所有人都隻有死路一條。
同行的鬼蠻人本就是老弱病殘,此時就已經有不少人撐不住了。
這土屋着實殘破,咳幾聲都能感覺到撲簌簌地掉土塊,再一直咳,感覺房子都要倒了。路緣聽得皺眉,回頭看去,隻見一名枯瘦的老人被旁邊的人扶着,捂着嘴咳嗽,感覺肺都要被咳出來了。
咳嗽稍緩,旁邊的人便拿着碗喂吃的。但這生命垂危的老人連一點湯水都灌不進去,已然是到了時候。
路緣看得心煩,瞥眉轉過頭去避開視線。
路緣能為療愈,理論上是可以幫忙續命的。但路緣此刻自身難保,與這些鬼蠻人也不過是萍水相逢,帶他們出逃已經是仁至義盡,沒有出手相助的必要。
路緣扶額,順手抓了一把頭發。
不過,如果阿爾木開口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這個,路緣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擡眼看去,隻見阿爾木坐在一邊閉目養神,對那幾個生死離别的鬼蠻人熟視無睹。
她有些驚訝,自己倒也罷了,阿爾木應該是與這些人一起長大的,怎麼倒像是......與他們沒有一點感情似的?
阿爾木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轉頭看向她。看出了她的疑惑,阿爾木傳音入室道:“生死命數天定,現在不是什麼好時候,我不會為了他們浪費生存下去的資源。”
路緣結結實實地愣住了,說的好聽,這不就是冷血無情嗎?
阿爾木道:“鬼蠻人的生存法則就是這樣的。就連穆騰格,他要繼位也是弄死了他的幾個哥哥。”
路緣扭頭不語。
阿爾木蜷在牆角,聲音漸小:“鬼蠻的生存法則就是這樣的......往日呼騰格爾家給予他們庇護,後來他們收留我。現在我帶他們逃離鬼蠻,也算是仁至義盡......”
她說着說着,曲起腿,将頭埋進膝蓋。
這個姿勢讓她肩膀、手肘的骨骼更加突兀地支出來,顯得她愈發渺小無助。
路緣忽然就體味到了她這些話背後的傷懷。
外面好像起了風。坐在這裡已經聽不到失去親人的鬼蠻貧民的嚎啕大哭了。
路緣歎了口氣,輕聲喚道:“冷麼?”
阿爾木發着抖的身形忽然一僵。
路緣朝她張開雙臂:“來吧。”
阿爾木擡頭,眼眶微紅,小臉還是髒的。她撇着嘴,卻還是挪過來撲進路緣懷裡。
路緣摸着她的頭,輕聲哼起虞兮哼過的歌。
......
次日早晨,衆人再次上路。他們就地焚燒了死去的人的屍體,以免喪盡天良的穆騰格亵渎屍身。
衆人坐上車,路緣重新變回鹿蜀的樣子,帶着衆人往西方疾馳。
這一啟程他們就不會再停下來,畢竟他們此刻已然彈盡糧絕,隻有往前走,才會有生機。
他們臨行前服下的免疫血霧的藥逐漸失去了效用,路緣和阿爾木隻能升起靈力屏障來抵禦血霧的侵襲。但即使是這樣,因着勞累和饑餓,路上也有人死去。
這回也容不得他們不亵渎屍體了。他們替代了銷聲匿迹的秃鹫,将屍身就地解決。
這算不得飽餐,隻能說是以靈魂的空缺彌補了肉身的不滿。接下來的路程沒有一個人說話,阿爾木更是像癡傻了,一度再不能維持抵禦血霧的靈力屏障,裸露在外的皮膚被腐蝕得冒血,還得路緣将她喚醒,讓她重新升起靈力屏障。
這窘況一直持續了十餘天,活着的人也與死人無異了。
......直到他們看到屹立在血霧中永不坍塌的“玉門關”。
這“玉門關”像是通往極樂,不僅沒被血霧侵蝕,還在血霧中散發着淡淡的純淨的熒光,似乎象征着生的希望。
路緣看得發愣,直直地朝“玉門關”走去。走近了才發現,散發着微光的不是“玉門關”,而是“玉門關”外的一層巨大陣法。
這陣法阻隔了血霧,陣法對面是路緣等人日思夜想的清新空氣。
路緣“窣”地一下變回人形,抛下一車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一堵陣法牆。
她的手貼在牆上,牆便像水面一樣泛起波紋。身後阿爾木等人也跌跌撞撞地追了上來,四處摸索着想要找到進入的關竅。
“能進去嗎......”阿爾木一邊摸索,嘴裡一邊喃喃地念,“要怎麼進去?”
她幾乎被遠行折磨瘋了。路緣按捺住激動,擠出一點靈力往陣法中輸送,想用常用的破解陣法的方法打開一個可以過去的陣門。但靈力輸送進去了,路緣探知一陣便心中一涼:這是護國大陣,這種方法是進不去的。
準确來說,這種護國大陣是無論如何都進不去的,除非以絕對的武力強闖,或者裡面的人打開陣法。
可這兩種情況都幾乎不會發生。
路緣無力地靠着陣法牆滑下,看着捶打陣法牆的阿爾木等人,說:“别打了......沒辦法破解這個陣法。”
阿爾木一愣,轉頭看向她。
路緣道:“這是護國大陣,沒辦法破解的。”
阿爾木輕哼了一聲,似乎是精神徹底崩潰。籠罩在她身上的靈力屏障徹底潰散,她頹然跪倒在沙地裡。
路緣靠着護國大陣笑了。好消息是血霧并未蔓延整個大陸,人們可以用護國大陣抵禦血霧,而大周也是如此。
壞消息是,現在可能就是他們的死期了。
路緣緩緩閉上了眼睛。
風似乎停了。路緣再無力維持裹着自己的隔絕血霧的靈力屏障,血霧舔舐着她的肢體,像滾燙的熱水澆在身上,痛中帶着麻癢。
她感覺自己的靈魄似乎要升天了。
“路緣姐?!”
路緣猛地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