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師離忱的詢問,衛珩一很難撒謊。
不是他不能,而是當他對上離公子的眼神時,大腦在陡然之間一片空白。
或許連離公子自己都不曾發覺,或是知曉但無所謂,他淺淺睨來的眼神冷淡到目空一切,神态恣睢,懶懶地靠着椅背,雖是帶笑閑談,可還是在無意間流露出些許來自上位者的壓迫。
仿佛在他面前,所有掩飾都是徒勞。
一旁事無巨細清洗擦拭銀制碗筷的侍衛,以及穆子秋親近的态度,都足以驗證離公子的身份并不簡單,可能是某位親王侯爵也說不準。
所以衛珩一認為,就算他不說,離公子也會知道,故而沒必要為了當下的面子,刻意說謊。
他開口,自然而然地将鹿鳴宴過後,以及近幾日的難堪遭遇和盤托出。
師離忱一邊細細聽着,一邊悄然觀察起衛珩一的神色,唇角帶起一抹淺顯欣賞的弧度。
不怪是原著中清流被孤立的探花郎。
從被逐出國子監,講到生活裡處處受到的為難和限制時,始終目光清明,神色間也并無一絲羞惱之意,隻是叙述近來日常罷了。語氣平和不卑不亢,唯有在提及莊學究被捕時,眉心稍微動了動,垂下眉眼。
衛珩一歎道:“莊學究雖有罪,可與我卻是有恩,不知他被怎樣處置了。”
“你想見他?”師離忱問道。
衛珩一心情複雜,“想見,卻也不想見……”
瞧他一副心煩意亂地模樣,師離忱挑眉,饒有興味道:“說來聽聽,說不定我能給你出個主意。”
“莊學究牽扯到林氏一案,參與舞弊毀學子一生,于國于私他是罪人。”
衛珩一輕聲,“可他待我又極好,不僅僅隻是免去束脩,私下也會提點策論,授課也盡心盡力,平日還會贈我筆墨,叫我專心讀書。”
無論抱着怎樣的目的,莊學究對他來講,都有恩情。
師離忱品了口酒,聲音淡然情緒不顯:“那你可有了解過,他到底幫着林氏做了什麼,才會被大理寺收押。”
衛珩一不解搖頭,面色誠懇道:“若洩露此事會惹聖上震怒,那離公子還是不要同我說了。”
“算不得機密。”
師離忱語氣平常,“八年前殿試洩題,答案是莊學究所做。他确有真才實學卻不走正道,與林氏狼狽為奸,昨日有七位官員被貶,其中有四位是受過莊學究恩惠的寒門學子,同樣在國子監無束脩念過書,你說他該不該被收押?”
這些内幕隻有朝中官員知曉,并未傳到外頭,衛珩一沒想過莊學究膽子能大到如此地步,與朝中官員有牽扯,一時怔愣說不出話。
師離忱敲了敲酒盞邊緣,意味深長道:“貧寒時受過恩惠,高中後在朝中做官,忽然多年不曾聯系過的老師上門求你辦事,而是是辦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既不影響你的官生,還能在林氏手中得到好處。”
他長睫一擡,笑吟吟地凝視着衛珩一,壓低嗓音語氣蠱惑,“你是幫,還是不幫?”
此刻的衛珩一,不過是一個剛考上解元的學子,不了解朝中險惡,隻覺得喉頭幹澀,直直地看着師離忱。
師離忱歪了歪頭,懶散地一手托住下颌,眼梢輕彎道:“衛公子,換做是你該怎麼選?”
一邊,穆子秋察覺到這個問題的不對勁,屏息凝氣,小心翼翼觀察起了聖上的神色。
聖上語氣是溫和的,眼中卻是一片深沉,情緒莫測。
這是一次不着痕迹的試探,身在局中的衛珩一卻沒發現,清隽溫潤的俊容完全陷入呆滞。
離公子的眼睛……
讓他遽然想起一句詩——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直到師離忱不耐地“嗯?”了一聲,衛珩一才忽地驚醒。
他自覺失禮斂眸,想起方才的話題,稍稍正色回應道:“身為學子,有恩要報是理,但要分清是非,雪中送炭是恩,君恩也是恩,既入朝為官便不可徇私,否則是不忠!私恩,私報。”
态度已然十分明了。
瞧他這幅不開竅的樣子,師離忱氣笑了,“榆木腦袋,他算計你,你還想着報恩呢。”
衛珩一不認同,“一碼歸一碼,恩義不可抹。”
觀念不是一時就能扭轉的,師離忱也是頭一回在朝外見到比禦史還死闆的人,點都點不醒。
他煩得揉了揉眉心,随口道:“一些小恩小惠便讓你如此苦惱,待你日後若做了官,該有得頭疼。”
衛珩一沉默一瞬,低聲道:“實不相瞞,衛某打算考監察司。”
聞言,師離忱輕笑,“你入監察司是打着做聖上雙眼,以防再出迫害學子,林氏亂象,是也不是?”
衛珩一心頭咯噔,被說中了,看着師離忱的眼神宛若瞧同好,熱切道:“莫非離公子也想入監察司?”
師離忱懶得同他廢話,直接點道:“你不适合監察司。”
“為何?”衛珩一蹙眉。
師離忱視線落到窗外。南街一向熱鬧,路面車水馬龍,坐在這兒放眼掃去,能瞧見京都錯落有緻的樓層,街上往來的商客,熱氣騰騰的蒸籠。
他道:“你瞧。”
衛珩一茫然看去,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