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冬日,她卻已經感覺到冰冷的汗珠從背上沁出,順着脊柱流到腰間,渾身黏糊糊的,像甩不掉的噩夢一樣難纏。
或許是對她的反應有了幾分滿意,殷景誠終于在殿内發出了聲音。
他在她身邊踱步,口中分析道:“你這樣誠惶誠恐,顯然也是知道自己的父親有罪。你若是想替你父親戴罪立功,朕也不是不能暫且留着他的命。”
“你心思單純,有時候并不能明辨是非,這個朕并不怪你。可是你要知道,你無比信賴的玉妃,也是同謀逆之徒深有往來的罪臣之女。”
周貴人不受控制地擡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但對上他莫測的眼神後,又趴了下去,不敢再說一句話。
“你同她交好,這是好事,你若是聰明,日後就該曉得怎樣做。”殷景誠放慢語氣,輕聲說道:“朕會安排個時間叫你父親入宮來看你,若是你敢将朕的話說出去半個字,不論是你父親,還是你全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寶玉左等右等都沒有等來殷景誠,她自己一人默默想了許久,打了半天的腹稿也沒能派上用場。
正默然間,忽見翠環跑來,悄聲耳語道:“内務府那邊傳來消息,娘娘一直心心念念的紗料又進貨來了,聽說來的還是那位姓劉的姥姥。”
寶玉聞言,站起身便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又小跑起來。翠環跟在身後,急匆匆道:“娘娘别急,好歹穿上這件披風再說啊。”
寶玉等不及了,她一溜煙跑到内務府,在門前猶豫了一瞬,便沖了進去。
劉姥姥頭上戴着一支銀簪子,看着像老式款,但打造精細,價格應該不菲。她此時正眉開眼笑地同内務府裡的小太監說話兒,見太監恭敬行禮,這才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來人錦衣華服,劉姥姥隻是偷瞄了一眼,便低下頭去,跟着小太監們畢恭畢敬地等在一旁,向這位貴人請安。
誰知片刻之後,那位貴人竟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帶來了一陣香風。
“劉姥姥!”寶玉喊道。
劉姥姥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她簡直不敢相信日思夜想的賈寶玉會這樣輕易地讓她見到了。
她慢慢擡起眼皮,細細打量着眼前的貴人。饒是她眼花手軟,可還是看得清楚明白,這确實是賈家二姑娘,賈寶玉。
她模樣沒變,隻是不像之前天真活潑,如今的她神情中多了幾分凄楚,畢竟是經曆過家破人亡的女子了。
“姑娘,姑娘。”劉姥姥一把抓住寶玉的手,勞累縱橫道:“沒想到還能在這裡見着。”
兩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劉姥姥也不便問她賈府情況如何,畢竟這是她的傷心之處。
呆了半晌,劉姥姥一拍大腿,笑道:“哎呀,光顧着高興,忘了給娘娘行禮了。”她學着小太監的樣子跪拜行禮,又笑呵呵道:“莊戶人沒眼力見,娘娘見笑了。”
寶玉忙将她扶起來,一邊細細問道:“一别這麼些日子,姥姥如今過得怎麼樣?”
劉姥姥向身後的布料胡亂一指,笑道:“托娘娘的福,用早前老太太和太太賞的銀子做了個小本買賣。我們那邊雖然是窮鄉僻壤,但那邊的姑娘媳婦們都手巧又勤快,慣會紡紗織布,我就倒騰一些布匹賣,連帶着種地。後來布匹生意做得好了,日子就更好過了。”
她不住地拉着寶玉的手,喜氣洋洋道:“娘娘自打入了宮,聽說頗受皇上寵愛,我在家時經常念佛,說咱們皇上慧眼識珠,娘娘這樣的人才入了宮裡,才不算是糟蹋了。”
寶玉臉上笑得發酸,心裡也是酸酸的,劉姥姥哪裡曉得她的苦處。
兩人正說着,旁邊小太監已經悄悄走過來,低聲提醒道:“娘娘,時候兒不早了,她們送貨的人在宮裡的時辰都有規矩,眼下... ...”
寶玉會意,點頭道:“姥姥,咱們往後有了機會再慢慢聊罷。”
劉姥姥忽然撇嘴皺眉,搖頭流淚道:“不知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了。”她想到了什麼,擦擦眼淚,從身上掏出一片五色輕巧的手帕來。這手帕顔色清淺,卻不失嬌豔;雖用青、藍、紫、粉和橙色編織而成,卻又不顯俗氣;雖無任何一種花紋,卻叫人挪不開眼睛。
“娘娘,我這個老婆子入宮匆忙,也沒帶什麼禮品。感念娘娘之前對我多有幫助,就把這帕子送與娘娘。”她一邊将帕子小心疊好,一邊叮囑道:“這是我們那兒最手巧的姑娘編織出來的,叫五紋錦,娘娘您晚上回去,在蠟燭底下看,那光影更是美得不得了呢。”
正說着,又有大些的太監來催,劉姥姥隻得依依不舍地拜别了寶玉,一行人仍舊出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