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前說你答應了交易，回到防風家照顧了防風邶母親四年，那她有沒有發現你其實不是她兒子？”小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相柳聊着天，忽然想起這茬來。

“她知道。隻是我一開始以為她不知道……”相柳沉默了幾瞬。“直到臨終的時候，她對我說，你是個好孩子，不過我想知道，我那個不争氣的孩兒，他去哪了？”

小六有些驚訝，随即又覺得理所當然，世界上有哪個母親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孩兒呢？

“我當時有些不知所措，就告訴她，防風邶死在了極北之地，臨死前跟我做了交易，托我來照顧她。然後我又問她是怎麼認出我來的，她笑着說，我那孩子，沒有你這麼聽話，也沒有你這麼體貼，總是不聽勸，也不像你這麼愛幹淨，還眼高手低欠了一屁股債……可他是我費盡力氣生下來，親手把他從一個小嬰兒養到大的。他再糟糕也是我的孩子，父母不會因為一個孩子糟糕就不愛他。”

“她說這四年來她過得很開心，雖然她知道我不是她兒子，但她也的确把我當做她的孩子一樣看待的。我所有的禮儀規矩、生活習慣都是她手把手教的，就如同教一個幼兒一般。我什麼都不懂，她說要怎樣，我便怎樣，一闆一眼地照做。有時候她會笑着戳我的腦袋，說你這傻孩子，我後來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是，真正的神族孩子，是不會這麼守規矩的。他們會毫無顧忌地向自己母親撒嬌耍賴，會對父母的說教不耐煩，會對着母親發脾氣，完全不擔心母親會不愛自己。雖然我在容貌說話舉止上模仿得很像，可我的戰戰兢兢，認真聽話，便是最大的破綻。”

“不過我還是很感謝她，她給了我四年時間體驗什麼叫親情，告訴我真正的父母會怎麼對待自己孩子。”

小六有些心酸，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臉。

“那你義父呢？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當年我還小，被妖奴販子抓到，賣進了奴隸死鬥場，從此日複一日的挨餓、戰鬥、受傷。我很讨厭這樣的日子，後來就趁着有一次奴隸主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故意激怒他，他果然就打開籠子來教訓我，他酒後反應遲鈍，我殺了他，從他身上找到鑰匙，打開靈力鐐铐，逃出了死鬥場。我逃到了大海裡，以為終于可以自由了，但海裡有不少高等海妖要吃我，我身上本來就有傷，打不過他們，慌不擇路逃跑時被卷進了大漩渦，幾乎死在裡面。在最危急的時候，是義父路過救了我。”

相柳的叙述口氣很平淡，仿佛在說着别人的故事，小六卻忍不住抱緊了他。

“當年神農還沒有滅國，他是名動天下的神農大将軍，救了我之後，我以為他也要把我賣去死鬥場，就傷了他。所有人都說這妖怪野性難馴留不得，他卻堅持要救我，親自給我上藥，教我用功法療傷，還說要帶我去見神農王，讓國主給我治傷。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話，趁他不備又逃了。這次我沒敢繼續在海裡生活，一直往北走，走到了人迹罕至的極北之地。極北之地是個好地方，我全身白色，在其他地方很容易被發現，可在極北之地卻很難跟冰雪區别開來。我在那裡一呆就是一百多年，不但順利活了下來，還從義父教給我吸取天地靈氣的法門裡感悟了屬于自己的功法。直到遇見防風邶之後，我才離開了極北之地，用他的身份在大荒中行走。”

“後來呢？你為什麼又跑去找他了？”小六終于問出那個她長久以來都不甘心的問題。

相柳笑笑：“我成了防風邶之後，學會了不少賺錢的法門，于是帶了許多的天材地寶去送給他，他卻說他不缺這個，當初救我也并不是為了我的報答，讓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就走了，用防風邶的身份玩了一百多年。後來，神農軒轅大戰，炎灷赤宸戰死，珞珈投降，神農四大将軍沒了三個。軒轅王登上了神農山紫金頂，接受神農王族的朝拜。而最後一位大将軍洪江，一夕之間從高貴的神農王族變成了拒不投降的亂臣賊子。沒多久，我就聽說他吃了許多敗仗，被軒轅軍隊打得東奔西逃猶如喪家之犬。”

“于是我又去找他，問他其他人都投降了，你為什麼不投降？隻要他肯降，軒轅王應該不會為難他的。他說，我是神農王族，從小就被教導要保護好這個國家，如今國家滅亡了，他身為将軍無能為力，已經是最大的恥辱。然而，原本應該手握刀劍保衛神農的人卻跪下來向侵占這個國家的強盜俯首屈膝，乞求他饒恕自己的性命，把原本就屬于神農子民的土地财寶施舍一點給他，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他甯願在戰鬥中死去，也絕不會為了那點殘羹剩飯去向敵人搖尾乞憐。”

“我覺得他是個有意思的人，很對我的脾氣，反正我也很無聊，于是就幫他打了幾次仗，并且都打赢了。他請求我留下來幫他，我答應了。他非常信賴我的能力，把所有軍隊都交給我指揮，可其他的神農王族将領卻拒絕聽從我的命令，認為我隻是個妖族。于是沒多久，他對外宣布收我為義子，不顧其他人反對拜我為軍師，此後我便跟着義父，領着他們一路轉戰了兩百多年，直到如今。”

“你這個傻妖怪！”小夭忍不住又想哭。

“他其實就是個固執的傻子！”相柳星眸凝視着房頂，輕聲道。“所有人都在不斷變化，随着世間變遷而變化，隻有他一直頑固地留在原地，就像河流中的一塊大石頭一樣，日複一日被水流沖刷侵蝕着，慢慢地，石頭的力量會變得越來越小，再也阻擋不了河流滾滾向前了，可石頭始終都是那個樣子，從裡到外，都是堅硬的石頭。我來到這世間之後，時常會想一個問題，到底有什麼是不變的呢？父子可以反目成仇，親人為了利益也會刀劍相向，少年人的天長地久海誓山盟，随着時間變化也會變得不堪一擊。家族、國家也會轉眼滅亡……”

“我其實也沒有那麼喜歡領兵打仗，但是每次看見義父，就會想，或許這世間還是有些人不會那麼輕易改變的。我願意跟着他，去見證一些東西……”

“所以，如果哪天他以身殉國的話，你也要跟着他去嗎？”小六紅着眼問。

相柳笑了：“義父身體其實已經不是很好了，我隻是想盡量幫他分擔多一點，陪他走完這最後一程。至于走到最後是生是死，我以前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人跟神都會死，妖也是，早一點晚一點對我來說區别不大，活一天就算一天。”

小六揪着他的衣領，盯着他惡狠狠道：“我不管，你答應過我的，隻要我還活着一天，你就不能先死！”

“我盡量。”相柳摸了摸她的頭。“你也要好好活着！”

小六重重哼了一聲，用手指使勁戳了戳他的胸膛：“我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都别想一個人偷跑！我不會給你機會解蠱的！你想都不要想！”

相柳笑了起來，摟緊她，側翻了個身，把被子拉好。

“睡吧！明天一早我們要回去了。”

小六嗯了一聲，往他懷裡鑽了鑽，不久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