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沒有半分猶豫,一屁股坐在達瓦身旁。
青年不知從哪裡變出來清晨那根木尺,遞給向陽:“你知道這根木尺從哪來的嗎?”
掌心的木尺表面十分光滑,在燈光的照耀下竟給人一種分外柔和的感覺。
“它是我阿爸留下的。”達瓦垂眸盯着木尺,眼神中流露出無限思念。
“我有和你講過我阿爸嗎?”達瓦問。
明明是他抛出的問題,但達瓦似乎并沒打算讓向陽回答,而是很快自顧自說着。
“我阿爸跟你一樣是個老師,不過他并不僅僅教語文。他剛來日喀則的時候,鎮上的學校才剛剛蓋起,全校隻有一名老師和三名學生。後來有了阿爸的加入,學校的規模便擴展到了兩名老師和三名學生。”
“那你阿爸他現在······”向陽欲言又止。
她來日喀則已經一個多月,卻從來沒見過達瓦的阿爸,向陽心裡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測,一時不禁後悔自己怎麼如此嘴快。
“我阿爸······”達瓦聲音很輕,“早就去世了。”
“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時候我十歲,嘎瑪兩歲。”達瓦比劃着兩根手指頭,原本帶有勝利意味的手勢在此刻隻剩悲涼。
向陽一怔,雖說她早就猜到男人的結局,但沒想到對方早在十年前就撒手人寰。
“不好意思。”向陽小聲道歉。
達瓦低着頭沒吭聲,過了很久才繼續說道:“我有時候在想,為什麼十年前那天死得會是阿爸,可以是其他任何人,但為什麼偏偏是阿爸?”
“你信好人有好報嗎?”達瓦忽然問道。
向陽遲疑片刻,緩緩點頭。
“呵,”達瓦冷笑一聲,“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或許聽完你就不這麼認為了。”
“故事發生在十年前,”達瓦說,“主角還是我阿爸。”
青年的目光始終鎖定在木尺身上,他輕輕揮動木尺感受着大腿上傳來的細微疼痛,醞釀許久才再次開口:“那是個雨夜,阿爸作為老師明明隻需要在放學後将學生送到校門口就夠了,校外自會有家長等候,可那天他負責的一名學生卻遲遲沒有人來接送。”
“夜路不好走,泥濘的夜路更不好走。阿爸本想帶學生回教職工宿舍休息的,可那孩子偏不,哭喊着要回家。無奈之下,阿爸隻好冒雨送他回家。”
“路上狂風大作,唯一一把傘也被吹壞了,阿爸将外套脫下擋在那孩子身上,摟着他在黑暗中一點點摸索。可明明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天空霎時間突然電閃雷鳴。那孩子吓壞了,猛地從阿爸懷裡掙脫,頂着外套小跑幾步竄回家了。”
故事發展到現在,一切都很順利,那轉折隻能是······
果然,達瓦并沒有說完,而是繼續道:“學生成功到家了,可是阿爸卻沒有。那孩子跑之前無意間推了阿爸一下,阿爸摔倒了,再也沒有起來。”
“其實那天的雨下得并不算久,第二天道路上甚至都沒有多少積水,但阿爸卻在那個雨夜中死掉了,還是被淹死的。”
淹死的?
向陽有些意外。
達瓦卻忽然笑了一下:“被人發現時,阿爸的臉正埋在一個小水坑裡。”
青年伸出拇指和食指約莫着比劃出一個距離,說:“就這麼深,就這麼深的水坑,卻淹死了一個人。”
達瓦的叙述如此逼真,好像當時他就在現場那樣。
向陽舔舔幹澀的嘴唇,心中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你是不是覺得故事裡的孩子是我?”達瓦像是看穿她内心所想。
向陽一驚,但還是搖搖頭:“沒、沒有。”
達瓦深深地注視着向陽的眼睛,說道:“那孩子不是我。”
聽到這話,向陽内心莫名松了口氣,但表面上仍波瀾不驚。
隻聽達瓦慢悠悠道:“我甚至不知道那孩子叫什麼,長什麼樣。隻是在阿爸死得第二天,有一家人大清早就跪在我們家門口,說是他們家害死了我阿爸,口口聲聲說要贖罪。”
“可是人都死了,還能怎麼贖罪呢?阿媽将他們趕走後,我再也沒在鎮上看到過這家人。”
“向陽,”達瓦說,“你覺得我阿爸是好人麼?”
達瓦口中的阿爸教書育人,熱心善良,理應被劃分在好人的陣營。
向陽果斷地點點頭。
“那聽了這個故事,你還相信好人有好報嗎?”達瓦問。
又是這個問題,這回向陽沒有很快給出答案,而是認真思索片刻,才笃定地說道:“相信。”
達瓦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問:“為什麼?”
向陽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認為什麼是好報?”
達瓦沉吟道:“反正不是死亡。”
向陽小心翼翼地将木尺從達瓦手中抽出,目光中滿是敬意和柔和:“每個人對好報的界定各不相同。對你阿爸而言,他的好報或許并不是單個生命的存續。”
“那個孩子能夠成功回家,你和嘎瑪能夠平安長大,鎮上的學校越辦越好,受教育的學生越來越多······這些都是你阿爸最想看到的東西,對他而言這就是他的好報。”
“很顯然,阿爸的心願正逐一實現,還有什麼比夢想成真這四個字更令人愉悅?這對你阿爸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好報?”
向陽的聲音輕輕柔柔,達瓦呆呆地注視着對方手裡的木尺,許久才悶聲道:“你說得有點深奧,但我好像聽懂了。”
他緩緩撫上木尺,說:“如果阿爸能看到現在的一切,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兩人相視一笑,誰都沒有再說話。
色彩明豔的藏式客廳内,一把光滑的木尺安靜地躺在沙發上,在橙黃色燈光的映照下閃爍着溫潤的光澤。
······
“嗡——”
不知過了多久,達瓦的手機忽然開始震動。
向陽下意識瞥了一眼,發現對方屏幕上正跳着一個鬧鐘,她看向牆上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嘎瑪就要放學了。
可達瓦卻隻是平靜地将鬧鐘關掉,繼續沉默地坐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