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連下了三日,徽音殿前滿地淩亂,碎絮疏疏吹落,簇簇鋪在階頭。
殿中揚起長長的招魂幡,伴着綿密不絕的哭聲,似潮水起潮水落,漠漠無有盡頭。
徐椒扶着蘭樨的手,頗有些陰鸷地看着這一切。
哭跪着的高位嫔妃裡,大多是今上從江夏帶來的潛邸舊人。
大行太後與今上不合,這些嫔妃素日裡心懷鬼胎。如今太後驟然暴斃,她們哭得椎心泣血,捶胸頓足,演得是甚實甚真。
徐椒的目光逡巡一圈,隻定在雲闆下一抹俏麗身影上。
徐椒皺眉道:“她怎麼來了?”
蘭樨壓低了嗓音,“陛下封了孔氏美人的位份,如今自然要來替太後哭靈。”
徐椒的指尖掐緊肉心,冷聲:“荒唐,她身為恭懷太子的良娣,害得恭懷太子與姑母屢生間隙。如今琵琶抱别攀上陛下,她哪來的臉替姑母哭靈。姑母生前可是厭她至極。”
頓了頓,徐椒嫌惡道:“讓人把她拖出去。”
蘭樨趕忙攔道:“娘子,您現在将她拖出去,辱她事小,怕會連累您得個兇悍的名聲。如今快三年了,正是您立後的當口。郎主已備好人,就等太後喪期過了上書薦您。您可别——”
三年之期,立後當口。
徐椒嘴角冷意并不削減。
她本是太後内定的皇後,卻因今上登基時一句守孝三年不立後,這才屈居夫人的位份。雖太後令各宮以皇後禮制相待,但到底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如今三年到期,便是她扶正的時刻。
不遠處爐火飛旋,吞噬着騰起的帛紙。雲表金佛,阖目正坐。
徐椒望着那樽佛陀寶相,“姑母信《達摩》,那便請孔美人去偏殿經室替姑母抄錄百卷,也好全了她的孝心不是。若是抄不完,就不必送葬了。”
徐椒不想再看那群妃嫔的傀儡戲,說完便拔步離去。
方走到一側,隻見幾道眼熟的身影飛奔而來,抓住徐椒下垂的衣擺,哭求道:“徐夫人,求求您,饒了我們吧!”
徐椒用眼神止住兩邊的内侍,從她手中抽出衣角,“怎麼回事。”
醫女鐘璐哭得凄慘,眼角淚痕斑斑點點,哀嚎道:“奴婢幾人是太醫院的醫女,負責太後玉體。如今暴室令要拿我們回去坐失職死罪,給太後殉葬。徐夫人,求求您就饒奴婢一命吧。”
失職?殉葬?
暴室令匆匆追來,見這群醫女扒着徐椒的衣裙,登時神光大變,連忙告罪道:“徐夫人恕罪,您受擾了。下官立刻讓人将這群膽大包天的賤婢拉下去。”
兩側的内監聞聲上前鉗住醫女們的臂膀将人拖拽開。
一時哀雲連軸,呼爹喊娘,悲号聲嘶,有幾個醫女掙紮着抓破内監的手死命奔出,又被内監獰笑着拽回。
原本肅穆莊嚴的桂殿蘭宮,一瞬間化作如阿鼻煉獄。
徐椒颦起眉,輕呵:“住手!”
暴室令臉色古怪,他上前遞上卷宗手令,低聲道:“夫人,這可是侍奉太後失職的重罪,廷尉署拟的令。如今是廷尉監來拿的人。”
内廷之事驚動了廷尉署?此事怎麼還涉及了外廷。
徐椒這才注意到一側立着朝她行禮的官員。
太後與皇帝不合,如今太後驟然暴斃,民間傳言是皇帝毒死的太後。為自己名聲計,皇帝令廷尉署詳查太後病因。
暴室令苦口婆心道:“夫人,您就把人交出去吧。此事事關陛下純孝,若是朝野議論不平,惹得陛下下旨嚴查,牽扯得更多。”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就戳了徐椒的心窩子。
她又何嘗不是因皇帝的“純孝”,被貶妻為妾,如今還在苦苦尋求封後。
徐椒纖細的手指翻過苦竹軸簡,寬大的白苎袖擺劃過瀝墨的隸迹。
“醫女是内廷的人,外廷要拿人坐罪,這樣莫須有的證據我不認。”
廷尉監聞聲一愣,似乎思索着是否要強行拿人,一側蘭樨連忙厲聲道:“夫人如今代行皇後之職,内廷諸事皆是夫人決斷。外廷擅自拿人已是逾越,現夫人既有令,你們還要抗命不成?”
暴室令見狀,連忙飄到廷尉監身邊,提醒道:“這位是徐夫人,就是家裡出了九位皇後、大行太後的侄女,敕令禮制比照皇後的那位。”
廷尉監這才連忙拱手,“不敢,下官告退。”
醫女們劫後餘生緩了口氣,顧不得涕淚滿面,連連朝着徐椒磕了幾個頭。
徐椒看着眼前的狼藉,吩咐道:“先捆起來帶到觀海殿,我有話要問。”
衆人退去,殿内靜悄下來,蘭樨歎了口氣,“娘子不該插手這件事的,廷尉是陛下原先幕府裡提上來的寵臣,您這樣落了廷尉的面子,隻怕回頭立後之事上……”
徐椒睨過她一眼,“江夏來的那群人,本來和我們就不是一條心。即便沒有這樁事,立後他們也會阻攔。”
“可您這樣幹涉外朝,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徐椒沉默,正想着如何臻善自己的名聲。卻見暴室令匆匆折而又返,他臉上帶着焦急的神色。
“夫人,陛下召您。”
徐椒的神色暗了暗,撥弄着手上草環,哂道:“這狀告得好快。”
蘭樨擔憂地替她理正衣袍,白羅紗喪服素雅寬大,掩過徐椒曼妙的身姿。
“娘子,太後不在了,如今不比往日。陛下若是不同意,您就順着他的意思。不過是幾個賤婢,您這些年好不容易攢起的名聲,可不能就這樣毀掉。”
徐椒颔首,道:“知道了。”
***
掖庭的長巷高而狹窄,将天空割裂成一方小小的空隙,即便是令人生畏的暴雨,到了此處都偃旗息鼓般噤了聲,隻斜落下連串的水珠斑駁在經年的青磚牆上。
宮車過罷長巷,式乾殿的輪廓漸漸巍峨起來。
徐椒下了車,隻見兩側禁軍持刀肅穆,昏暗的天色裡甲胄暈着凜凜銀光。
殿前唱諾不斷,重臣親信進進出出,殿内燈火幢幢,潑在青璅绮疏①,拓出婆娑橘影。
徐椒望了眼起開又阖閉的殿門,問道:“中貴人,裡頭不僅是廷尉吧。”
侍者連忙道:“夫人,請您稍等片刻,方才幾位秘書省的郎官剛進去。”
又過了小會兒,裡頭來人道:“陛下請您進去。”
甫入殿中,冷冽的松香便撲面而來,式乾主殿高闊,幔帳層層挽起,遠遠能窺見長階上的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