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聲潺潺,崔劭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榻前的胡床上。
蕭葳吃人的目光瞪了崔劭許久,這才自個緩緩坐到榻上,他握住徐椒冰冷的掌心,想将掌上的熱氣渡給她。
徐椒眉目微蹙,夢間似乎有細碎的語調。蕭葳心口一沉,想要伸手将她的眉目撫平。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那日他想誅殺崔劭,卻因崔劭一句殺了他徐夫人便也會死,而讓他猶疑不定,投鼠忌器之下他隻能輕拿輕放留下崔劭性命。
可當他問起病情時,崔劭什麼都不肯說。
蕭葳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不安過了,即便是當年匆匆接他入京封為太子,而後繼承大寶,那樣波谲雲詭的朝政中,他都沒有今日這樣的茫然。
韓夫人也好,親信近臣也罷,履次勸谏他廢棄徐椒,他回回言徐林為棟梁之材,可這到底是為了徐林還是為了其他什麼,他不敢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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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暴雨驟密,驚雷呼嘯乍落,數道白光劈開在天地間,震的萬物齊聲作響。宮燈油奮力掙紮着,燭花斷續垂落,一滴兩滴沿着青銅燭臂緩緩流下,又逐漸幹涸。
飄落的幔帳随風而動,徐椒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滿是細碎的呓語。
“姑母。”
她喪母的早,幼時被姑母接入宮中教養過。顯陽殿裡姑母憐愛地将她抱起,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她伸過手拿起案上的糕點,卻夠也夠不到。
梳着雙丫髻的表姐安吉長公主憋着壞笑,而恭懷太子則将盤子遞了過來。
鬼魅的世界裡,一切都是光怪陸離的。姑母慈愛笑容,忽然轉變成血盆大口,衍出先帝的谷貴妃猙獰的面龐。面龐越來越大,如同一張不斷吹起的皮球,徐椒下意識閉上眼睛,忽然嘭一聲,無數條血蟲自皮球而出,蠕蠕搖動。
她吓得尖叫起來,可血蟲越積越多,如一條血瀑蠻橫地将她吞噬。她哭喊着,徒勞揮動着四肢,血蟲卻孜孜不倦,拂去又還。
她哭叫的氣力将盡,忽然有一雙大手将她撈起,還未及徐椒看清他的面容,火光沖天而起,将那作嘔的血蟲燒得幹淨。
火光之後,她隐隐聞到一股熟悉的血腥,那是她的産房。又是痛到四肢百骸的撕裂之感,耳畔是姑母的焦急,蘭樨的低泣。她搖了搖頭,那些熟悉的嘈雜消失。
黑暗之中,她聽見有人壓抑着嗓音争吵道。
“徐氏包藏禍心……”
“您用附狸子,夫人她……”
聲音依稀難辨,她想走近些聽得清楚點,卻忽然聽見耳畔傳來一聲熟悉的嗓音。
“舜英。”
徐椒茫然地搖搖頭,那一聲舜英越發清晰了起來。
她驟然睜開眼,繡金花草的幔帳頂明晃晃在眼前,與之而下的則是蕭葳的一張臉,而後再偏頭過去,又是崔劭的臉。
“崔···先生······”
蕭葳眉頭一皺,伸出的手頓時停在半空。
而一側崔劭的眼中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他捏緊了袖中的東西。
徐椒并沒有察覺這詭異的氣氛,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在式乾殿看見蕭葳,她不意外,可宮門落了鑰,崔先生怎麼會在這裡。
蕭葳平了口氣,扭頭看向崔劭,語氣冷了下來,“勞崔先生給承衣再看看。”
崔劭收起袖,握住徐椒的腕仔細把着,四下安甯,爐中的松柏香悠悠逸散出,如一段缥缈的雲。
良久,他才緩緩起身,從荷包中将一個松綠璆琳瓶子拿出,他遞給徐椒道:“老規矩。”
又對蕭葳颔首,“徐娘子隻需按草民方才開的方子服藥便是,草民五日後再來。”
說罷,他行了個禮,正準備告退,忽然蕭葳喊住他。
“崔先生辛勞,不知崔先生要何酬勞。”
崔劭緩緩道:“草民與徐娘子萍水能逢,便是有緣。而今積德而已,不必萦懷。”
蕭葳頓了頓,他瞥過帷帳裡那抹倩影,道:“這樣吧,六日後有場騎射,崔先生不如一起,若是中彩,朕送先生厚禮。”
“草民遵旨。”
帳中的徐椒聞及崔劭所語時身子一顫,目光有些怔仲。
寶禅寺外,蒼林青翠;浮屠塔上,明月如盤。漫天星輝裡,蕭葳也曾對她說過,“萍水相逢,積德而已,娘子不必萦懷。”
于她而言,如是昆侖雪,高缈不可攀。
她忽然覺得很羞恥、很怨怼、很憤怒。這是她隐藏多年的心事,她早就想要忘卻,可即便是相似的語言也能勾起她這段應當忘卻的心事。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她讨厭這樣的自己。
突然,下颌又被擡起,她朦胧看着眼前的人,他與記憶裡寶禅寺時的樣子沒有太多變化,可他的神情卻早已不如當日在林間那樣淡然。
他似乎有些憤怒,又有着她看不懂的失意?
徐椒腦袋嗡嗡的,蕭葳又是發什麼瘋。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又落入一個懷抱中,清新的松柏香氣将她包裹住。許是松柏香有安神的效果,她覺得心中的痛楚平和了不少,阖上眸漸漸睡去。
帳中又是靜谧無聲,蕭葳看着躺在懷中沉睡的女人,拂過她眼角幹涸的淚痕,似問似歎。
“崔劭走了,你就這麼傷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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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宜春在第一夜就被送出式乾的消息,自然是瞞不住所有人,一切的流言蜚語都如月下飛塵,悄然遍布整個建邺宮。
包宜春等人暗自思忖,或許過兩日陛下就能臨幸,可一連四日,陛下都守在式乾殿裡。
一壇壇補品,一碗碗湯藥,如同潮水一般湧入式乾殿内。
徐椒的名字再一次成為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