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風也漸漸帶了涼意,日頭雖明晃晃斜挂在天空,身上卻沒有蒸騰的暑氣。
徐椒這才後知後覺,便是要入秋了。
“入秋好”,徐椒笑着,“秋日有秋日的意趣。”
青袖若有所思道:“是要乞巧了。”
徐椒忽然放下手中的針線,打趣道:“你乞巧必然是要和行止一起過的。”
青袖雙靥一紅,嗔怪道:“娘子!”
徐椒道:“這有什麼,就是宮中也過乞巧。江左素來有乞巧宴會的傳統——”
徐椒說到一般臉色微微變化。宮中的乞巧宴,與民間無異,都是女子間焚香拜月,鬥蜘蛛,拼繡工,再與情郎一起歡度。而宮中諸女眷的情郎不外乎是皇帝。
皇帝駕臨乞巧宴,已是建邺宮中的定例。
青袖明白徐椒心中的失落,趕忙道:“娘子,其實咱們在外頭過也很好,要不奴婢陪您過吧。”
徐椒回過神,莞爾一笑:“胡鬧,若是這樣,行止豈不是要罵死我。我正好睡一睡,休息休息。”
這幾日,她時常會夢見那個噩夢,夢中吩咐給她端來附狸子的人物卻有些影影綽綽。
她問過崔劭,崔劭卻告訴她,極樂丹能讓記起遺忘的往事,也就是說這不是幻想,而是當真有人趁她昏昏沉沉下了黑手。
不知何時畫絹已站到屋外,她清冷的嗓音淡淡道:“徐承衣,陛下今日來了,方到書齋。”
徐椒與青袖相視一眼,青袖連忙道:“奴婢去取酥山。”
說起來,此處并非是宮中,而是宮外的一處宅邸,準确說是今上名下的私宅,外頭一向是禁軍把持。自那日徐椒與衆位嫔妃唇槍舌劍之後,蕭葳便将徐椒帶出了宮中,安置在此處,但不準她出門。
徐椒也樂得如此。宮中到底有包夫人她們,若為躲她們隻能縮在式乾殿裡,那也過于憋悶,規矩又多。倒不如來此處,閑适安靜。
宅邸有山有水,卻無繁複的宮規禮節,由着她毫無章法地四處亂竄。
何況此處有青袖陪着,崔劭定時來替她診脈,安吉長公主也偶爾也會來看她。
而蕭葳也常常出宮來此處辦事,隻是從不過夜,晚膳不用便回宮。
徐椒接過食盒,跨過書齋的門檻,向裡頭走去。
蕭葳正在看幾道軍情奏疏,身旁的樟木架上挂着一副輿圖,徐椒觑過一眼,隻見中州幾個郡縣被新墨迹勾勒出斑斑點點。
不在宮中,就沒有太多的規矩。徐椒口念萬安,将瓷碗擱在他手邊,冰涼的酥山冒着細小的白煙,雲霧缭繞裡一顆櫻桃如紅梅埋雪,别有風姿。
蕭葳沒有擡起頭,他筆尖點了點硯台,徐椒便走過去替他磨墨。她眼風匆匆掃過,似乎是徐林的字迹。
碗中的酥山一點點軟塌下來,漸漸成糊,又化作一灘水迹。
“如此,洛陽在望。”
蕭葳忽然将筆丢下,轉身看向一側的輿圖,目光如灼,隻落在那個名字之上。
洛陽——一個既陌生又親近的名字,梁朝代代魂牽夢繞的故都。
蕭葳驟然開口,語調中是難以壓制的興奮。
“北朝小皇帝不信忠言,殺劉放、彭钏,貶斥良将,自毀長城。而今中州又遇大荒,人心浮動,民怨四起。我軍如今在兖、豫、荊囤置重兵,便等的就是天賜良機。”
他頗有些感慨,”五十年來四代人,如今是最好的機會,最好的機會。”
徐椒走到輿圖前,輕聲道:“陛下一統南北,是無上的偉業,也是遺民的期盼。”
“這一仗,隻許勝不許敗。”
徐椒看着蕭葳眸中奕奕的神光,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她突然想起一樁事。
徐家這九代的富貴,就是先祖随着蕭梁太祖從死人堆裡掙出來的。
若是當真攻入洛陽,南北大定,不亞于改朝換代,是世家與個人洗牌的重要時刻。此次的功臣必然是朝廷的新貴門閥,而投誠的北方大姓,恐怕也會被重用。
如果徐家今次掉隊,再回來可就難了。
若是徐林沒有這個能力,或他自己不願意,徐椒尚能接受結果。山代有人才出,門第也是一樣的。可偏偏徐林又是個天才,他自己更渴望建功立業。
徐椒咬了咬唇,忽然從蕭葳身後抱住了他。
“陛下。”
徐椒的聲音溫溫柔柔,她的手緩緩拂過他的胸口,漸漸收緊。
“奴婢相信陛下一定會成功的,奴婢一直覺得陛下是明君。崤函帝宅,伊洛王裡,奴婢等着陛下帶奴婢去洛陽的那一天。”
蕭葳身子蓦的一挺,他寬厚的掌心與徐椒的素手重疊,久久沒有松開。
公務處理完畢,已是斜陽沉沉,日影的光暈潑撒在地面上,帶出橫斜的樹影。
算起來今日是初三,該是包夫人的日子。
徐椒走到木施上,伸手拿過他的外罩回到他身前,蕭葳緩緩伸出臂,卻沒有等來徐椒的服飾。
徐椒抱着他的外罩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将一支袖管與他套上。
她的聲音幽幽的,“陛下要回去了嗎——”
蕭葳身量比她高些,他居高而俯,是她低垂頭顱上的袅袅雲鬓,他看不見她的神情。
他遲疑道:“朕後日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