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眼淚頓時流了出來,手上發力重重捶了下孫女的肩,“那家訓最前面那一句,讓你們不要輕易許諾,這句話你怎麼就記不住?”
那時她還小,根本不懂長輩教予的家訓當中那些話句的份量,可話到底是送出去了,她不能因她還小不懂就不遵循。
是她做錯了事,做錯了就要承擔後果,佩家人言必行之,行必擔之,佩梅沒有為自己出聲辯駁,在祖母的眼淚當中黯然垂下頭,擔下了祖母的責怪。
是她讓祖母傷心了。
“外祖母,”這廂,蘇苑娘開了口:“梅娘也是心地善良,怪不得她。”
“唉……”老太太仰頭止淚,無話可說。
說起來梅娘這段孽緣也是因佩家而起,她父親那親如兄弟的親師兄就是太孫的授業老師,她師伯從小家窮,受了佩家不少恩惠,視梅娘兄妹如親生子女,他家就是梅娘兄妹的另一個家,來去自由,這才讓她在她師伯家裡碰上了太孫,結下了這段孽緣。
真怪孩子,也怪不上,還是因父輩才起的緣。
老太太是明理之人,可胸口這無奈與心疼也是揮散不去,眼中眼淚也是愈流愈多,她不禁哭道:“你這孩子啊,平時那麼懂事,怎地這事上就犯上了糊塗,輕易就把自己送出去了啊,你都不知道你以後會有多苦,到時候誰來救你啊?”
梅娘被祖母哭得心都碎了,到此她知道自己确是做錯事了,也知道她錯在了哪裡,她一時心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哽咽道:“奶奶,不怕,不怕,梅娘自己救自己,梅娘自己救自己……”
聽到她少女帶着哭腔的稚嫩話語,一側的其表姐常蘇氏不禁抿了下嘴,等到祖孫兩人抱在了一塊,聽着哭聲在耳邊漸漸停止,她垂下眼看着手指中指的徽戒。
這是常蘇氏蘇苑娘的丈夫去年給她的戒面,這個戒指有兩個,一個在她丈夫手上,一個在她手上,這戒指的戒面能經手所有他名下的常家鋪子的買賣,隻要蓋下去就能成契。這個權力她得來的很容易,她丈夫狀似随手一給,就戴到了她的手上,但蘇苑娘心想隻有這世間可能隻有她和她丈夫知道,她這戒指絕不是靠他對她的寵愛得來的,裡面藏着他們夫妻倆許多歲月裡的相互扶持。
但在外人眼裡,她得到這一切,都靠她丈夫對她的恩慈,都道她是好命,而她丈夫命運多劫終靠自己出人頭地,東山再起。
就是她丈夫尊她敬她,她得到的也就是這個名聲,沒有人在乎她為之付出了什麼,在世人嘴裡,“好命”兩字就能概括她的一生。
這世道,男人就是做盡了錯事,也有人會在他們身上找出一點好來歌功頌德,倘若身上好處多過于壞處,那簡直就是居功至偉了,多的是人圍過來吹捧他們,而女人在其中不管做了何等付出都是她應該做的,哪怕就算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得的也不過是“自找的”幾字而已。
梅娘這話說得是對的,她可憐了一個身份比她尊貴,命比她貴的皇家子,這是她自己選的路,以後她确實隻能靠自己救自己了——家人的無奈,世人的誤解,人與人之間的雲谲波詭,這些都是她自己親自要去忍要去嘗的。
“是梅娘錯了。”
佩梅的聲音驚醒了沉思中的常蘇氏,蘇苑娘擡頭,見表妹眼睛裡含着眼淚朝她這邊看了過來,朝她也道了一句:“是梅娘錯了。”
蘇苑娘朝表妹淺淺一笑,“無妨,且看外祖父和舅舅他們怎麼說罷,梅娘莫急。”
看來事已成定局,她需着手給表妹準備尋摸嫁妝的事了。
這日中午佩梅到底是沒做成午膳,午膳是表姐帶來的下人做的,飯做好了母親也帶着家人回來了,祖父也沒回,一家人吃完飯,表姐就回去了。
母親要侍候祖母午膳,佩梅先回了屋子,等到母親回來,看着娘親,佩梅忍不住眼睛一紅,跪在了母親的面前紅着眼道:“娘親,梅娘做錯事了。”
佩康氏在婆母處已聽說了此前的事,婆婆和她說梅娘還小,做事不周全也是因着心善,這事就此揭過,不要再和孩子說了,佩康氏聽完後當時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跟婆母道别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是擠出來的,這廂回來聽到女兒的告罪,當真是恨不得一個巴掌打在她的臉上,讓她清醒一點。
可這是自己求來的女兒,是她從小捧在掌心恨不得把所有都給她的掌中寶,康氏這手擡了起來,半晌都打不下去,末了她慘笑道:“兒啊,這可是你求來的,你不能怪娘啊。”
“梅娘知道了,”佩梅恨死自己了,爬起來道:“我去跟诩兒說。”
诩兒诩兒,康氏聽着她的稱呼閉上了眼,佩梅走到門口回過頭來,看到向來沒有表情的母親的臉上滑過了兩道淚。
母親沒有叫她,佩梅走了出去,終是沒有走出佩宅的小門,她在門口定定站了好半晌又回過了頭去,跪在了母親關上了的門前。
她跟诩兒許過諾,她不能背棄。
*
八月二十二日,寒露。
這日直到佩梅成為了佩皇後,佩太後的幾十後,直至她年至九旬,扶她太孫為帝去逝那年,她尤記得她滿十四歲,及笄前的那個生辰日那天一早就開始的陣陣陰風。
這天一早,剛至卯時,佩梅将将點上油燈不久,她的門就被敲響了,佩梅沒有出聲,走到門口扶着門栓的時候方才遲疑了一下,朝外叫了一聲,“娘親?”
外面,手上拿着一襲新衣的康氏冷淡地應了一聲。
果然是娘親,佩梅忙把門栓拔開,拉開門,突然一陣陰風吹了進來,把她的頭發也吹了起來,往後一陣地揚。
“娘親,快進來。”變天了,才一天,天氣就似冷了不少,佩梅忙讓開位置讓母親進來,顧不上去摸那被吹回到了臉上的頭發,等到母親的腳一進門就忙把門關上。
“給你梳個頭。”康氏不看她,拿着手中女兒的新衣裳快步朝屋中女兒的梳妝台走去。
佩梅忙跟了上去。
母親神色冷淡,但手上力道去是放得很輕,她幫佩梅梳了兩條辮子,挽成了兩個少女髻置在腦後,還找出了十四枚珍珠針,一一往髻邊插。
這廂,“咚咚”兩聲,門又響了,有人在門外道:“娘,梅娘,是我。”
是哥哥,梅娘忙擡頭朝母親看去,卻被母親皺着眉頭瞪了一眼,斥責了一句:“别亂動。”
康氏拿着險些紮到女兒頭皮的針,朝門口喊了一句:“在,門沒栓,進來。”
佩興楠手上提着東西,單手推開門來,顧不上跟母親和妹妹說話,轉過身就去關門,一把門帶上回頭笑道:“變天喽,不知道我們梅娘今天穿什麼?”
梅娘身上正穿着去年新做的晨裳,她知道母親今天會給她新衣裳穿,起床後就着裡衣披了一襲長裳,等着母親過來,這廂聽到兄長的話便甜甜一笑,道:“哥哥,梅娘今天還是穿娘親給做的新衣裳。”
“那裡面多加一件棉布中衫,今天冷,襖子倒是不必穿了,你今天要待客,招呼來見你的姐姐妹妹,想來到時候會忙出一身汗,還是穿少點好,省得多出了汗還要換衣裳。”佩興楠拿着東西過來,嘴裡叮囑妹妹道。
“梅娘知道了,”梅娘就着之前挪到的姿勢斜坐着一動不動,看着兄長過來,“哥哥今天給梅娘備的什麼?”
“不是什麼好東西,”佩興楠過來了,朝母親一笑,低頭朝凳子上乖乖坐着的梅娘道:“哥哥攢了兩個月的零碎銀子,給你買了隻寶石钗子。”
說着,他東西遞了過來。
梅娘打開那個隻有她巴掌長的小盒子,打開一看,見裡面躺着一根鑲着綠寶石的金簪子,不由地驚住了,擡頭就往兄長看去。
他們的母親康氏也看到了,皺着眉朝長子道:“你哪來的銀子?”
這可不是他攢兩個月的碎銀子能攢出來的,就是他攢兩年都攢不出。
“我還幫着師伯抄了幾本書,師伯賞了我一點,我還幫書院裡的同窗湊趣寫了幾首詩給他,也拿了他給的一些潤筆銀子,加起來就湊了這根簪子……”妹妹明年就要及笄了,也不好拿以前那些糖糕點心銀镯子來哄她,那些都是些不值錢的,當不了傍身之物,而且妹妹在家也留不了幾年了,就算是有些辛苦佩興楠也四處尋摸法子湊成了一筆銀子,給妹妹買了這根過得去的寶石簪,好歹也算是他給了妹妹點東西。母親問話,佩興楠不敢不敬,老老實實回道:“是兒子這兩個月趁着空閑時間攢出來的。”
“讀書還不夠你忙的?”康氏不快地看了他一眼,道:“這些女人家的東西自有家裡人準備,用不着你。”
佩興楠再知自家母親那刀子嘴豆腐心不過,聞言笑着與母親解釋道:“兄長也是家裡人,我也疼梅娘的嘛。”
多嘴多舌,花言巧語,康氏冷眼看了這随着年紀一長,愈發像極了他那圓滑世故的親爹的兒子一眼,冷冷道:“你也就今天像樣點。”
這拿了才是好,要是不備那才是他的不是,佩興楠也是摸準了母親的心思,見梅娘握着嘴偷着樂,漂亮的風眼都眯成了一條縫,促狹的兄長朝她擠了擠眼,嘴裡的好聽話跟倒豆子一樣往外吐:“兒子平時也想像樣點,可惜都讓梅娘為我操心,讓她占了先機,隻顧得上讓她對我好了。”
哥哥在他們面前就是調皮,梅娘咯咯笑出聲來,見狀,佩興楠彎腰捏了下她的鼻子,躬着身笑問她道:“梅娘可喜歡這簪子?”
“喜歡,”就是木頭做的,隻要有哥哥一片心意在裡面佩梅就都喜歡,她彎着眼,笑靥如花,“哥哥給的,梅娘都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