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猶春寒,北風如刀。
霪雪密密匝匝地灑着,空氣中有明顯的冷意,路上行人皆攏緊衣袖,口鼻中呼中氣息頃刻成冰霧。
巷子盡頭的豪華别廬,泥金署書“王宅”兩個楷字,朱漆獸首,氣派非凡。
門前,一挺着孕肚的柔弱少婦卻領着兩個稚子,毅然跪在門前的水磨方磚上。
少婦肩頭已落滿了雪絮,瑟瑟顫抖,纖薄的身形恍然要被風雪折斷。
小孩子哭了,臉蛋凍得通紅,身子闆卻動也不動一下,“阿娘……”
路人見此,不由得側目。
這裡是琅琊王氏的宅邸,外室已在門外跪快半年了,當家主母硬是不肯收。
附近的人們都曉得,富室強宗出來的頂級貴女十分霸道,不容許丈夫納妾,私生子也不能認本歸宗。
王宅内,丫鬟桃根從門縫兒之間聽見這些流言蜚語,氣憤地叉緊了門,跑回去報信。那陰魂不散的許昭容,主母都說了絕不會允許進門,她卻還是一遍遍叨擾。
這座王宅是新婚時家主為主母一人單建的,老家主特意在溫室種上紅梅樹,經冬不凋,送給最愛小女兒作新婚禮物。如今眼見老家主不在了,主母常年操勞累壞了身子,什麼貓狗都敢來沾邊。
桃根擦幹淚水,掀開簾子,室内濃重的藥罐味嗆得人咳嗽。
管事的馮嬷嬷連忙噓了聲,壓着嗓子囑咐道,“主子魇得厲害,才剛睡下。”
桃根着急,外面人還聚集着,聲聲句句都在排揎王家,主母不能不管呐。馮嬷嬷卻瞪起眼來,主母近日精神恍惚,萬事都不如養病要緊。
這時,室内傳來虛弱一聲,“嬷嬷,怎麼了?”
馮嬷嬷拍拍腦袋快步踱入,掀開簾幕,見二十多歲的主母眼圈微青,憔悴蒼白,渾似一個紙片做的人。
“主子,您好睡,老奴看着呢。”
王姮姬捂胸咳嗽了幾聲,艱難起身靠在馮嬷嬷墊的團枕上。
她近來嘔血頻繁,精神麻木,頗像大限将至。對向鏡子,鬓間雜有數絲白發,她已二十四歲青春流逝,人老珠黃了。
“有糖嗎?”她習慣性地問。
糖不是普通的糖,而是精細調配的藥。這麼多年她身子病弱,早晚都得吃着,隻有這藥能緩解那要命的心口疼。
馮嬷嬷聞此郁郁,糖沒了,昨晚吃的是最後一顆。藥隻有家主會制,當初特意做成糖的樣子,有甜味,方便主母吃。
可如今因為那外室的事,夫妻感情破裂,家主已半年不登門,藥自也斷了。
“今日陛下有封賞,老奴已經派人去請了,家主還在宮中謝恩,不會不管小姐的,小姐再等等。”
頓一頓,“其實禦醫開的藥也能很好緩解疼痛的,主子要不要試試?”
王姮姬顫下眼簾,孱弱的眼珠出神地凝視着手裡捏的那幾張糖紙。這病,她知道除了他,誰都救不了。
“嬷嬷。”
“我是不是,做錯了?”
馮嬷嬷聞言一顫,險些落下淚來。
半年前是那許昭容先上門挑釁,逼主母喝下妾室茶,主母才和家主分钗斷帶的。當初說親時,家主承諾的明明是今生隻有主母一人。
王氏百年來風流不衰,冠冕不絕,九小姐原本是第一貴女,老家主獨獨寵愛。老家主臨終時甚至想把代表權勢的族長戒指傳給九小姐,因九小姐娘胎裡病弱才作罷。
及笄後小姐與家主結為連理,當賢内助,以王家之勢出謀劃策,嘔心瀝血。
老家主死後,把家族大權托付給家主,使家主二十入仕,僅區區六年寒暑之功便從一介籍籍無名到文臣品秩之巅。
然夫妻二人私下裡相敬如冰,家主潔癖嚴重,從不主動同房,六年來主母無所出,飽受外界譏諷嘲笑。
念着年少深情,本以為家主是天性涼薄,誰料去年秋天家主從揚州帶回一瘦馬,妩然媚态,已孕有兩子。
那一日,瘦馬跪在主母面前,奉上妾室茶,“奴婢和家主兩情相悅,隻願侍奉家主,求主母成全。”
“若主母不肯收留,奴婢唯有帶着孩兒流落街頭。”
此女的名字叫許昭容,原也是高門之女,因族中敗落才淪落風塵,被獻給縣令做暖榻之物,家主偶然救下了她。
當夜,向來文靜的主母與家主爆發了巨大的争吵。
最終家主拂袖而去,主母才認識到家主不是真無情,隻是看不上她這政治聯姻的無趣貴女。他的偏愛,在這五年間悉數給了另一個女子,孕有兩子。
家主和主母話不投機,一分開就是半年。半年來家主沒登門,主母也沒低頭。
許昭容便帶着兩個孩子,日日來王宅門前跪着,風雨無阻。主母刁妒的名聲,已在貴女圈傳遍。
馮嬷嬷回憶着往事,老淚涔涔,早知道小姐莫如不嫁家主,當初有多少好兒郎搶着給小姐當女婿。
老家主一開始為小姐定下的親事也是陳留王司馬玖,是小姐一門心思愛着當年無權無勢的家主,才跳了火坑。
“主子,要不暫且服個軟吧。”
好歹要來解藥,主母疼得徹夜難眠,沒那個藥不行,聞那個味道才能安定。
從前有老家主罩着主母,族中十幾位兄長對她衆星拱月。而今物換星移,走的走死的死,主母得靠自己了。
夫妻六載,王氏幫過家主不少。如今小姐病重,姑爺不會那麼狠心的。
姑爺,素來是向着王氏的。
王姮姬羸弱清減的頸子微顫,擦了擦唇角的血漬,“沒事,不吃它也死不了。”
她九小姐骨子裡清韌和爹爹年輕時一模一樣,說好了絕不讓納妾,就絕不。
桃根也哭了,噗通跪下求道:“主子,許昭容說她知道藥在哪裡!”
……
許昭容辛辛苦苦磨了半年,今日終于得以在兩個婢子的引領下走入王宅,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像鄉下人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