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天空下着黏糊糊的小雨,成群的烏鴉盤旋嘶叫,黑黝黝的翅膀遮天蔽日,似昭示着某種不祥。
天嶷山竹林被抄了。
由于聚集在天嶷山竹林的諸寒門子弟公然诽謗朝廷,指摘重臣,陛下下令禁止講學,抓捕首腦問罪,驅逐所有聚集在此的文人,并伐斫竹林一根不留。
文人最是骨氣硬,尤其是一窮二白隻剩人格尊嚴的寒門。幾日之間,拒捕者的血水染紅了雨水,場面慘烈,當然也包括首腦梅骨先生。
皇宮,被禁锢的皇帝司馬淮黯然失色。這次的秘密對抗才剛拉開帷幕,就被掐滅在搖籃裡,以全面失敗告終。
旨意自然不是他下的,可拟好的旨意擺在面前,他别無選擇,唯有顫巍巍地蓋印。
某種程度上,他對不起為他奔波賣命的梅骨先生文硯之以及竹林學子們。
竹林明明是他培養人才的大本營,如今殺人誅心,竟要親手毀去。
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這皇帝的活動範圍都隻有太極殿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内,連身邊能接觸到的侍從都被嚴格限制。
鑽木取火,費勁艱難燃起一絲希望的火星,黑暗的吞噬卻隻在一瞬間。
司馬淮後知後覺,原來那日結拜的鄭蘅女公子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集萬千寵愛的九小姐,帝師的未婚妻。
鄭蘅并不是她的名字,她的真名是王姮姬,擁有可以主持王家祠堂儀式的地位,整個王氏子弟對她衆星拱月。
她固然出口成章,學識淵博,絕佳的好人才。但是,他怎麼癡心妄想到拉琅琊王氏的人對付王氏?
他荒唐,荒唐地去可憐琅琊王氏的九小姐,讓她幫自己。
這次沒準也是她告密的。
地上滿是揉皺的紙團,司馬淮坐在龍椅上頹廢着,一時萬念俱灰。
……
王宅,王姮姬被罰在祠堂思過。
祠堂外的槐樹邊,宮裡的副官将一切告知了王章和王戢。
皇帝這次偷偷下去就是為了招攬民間的才人,培養心腹,應當引以為戒。
在琅琊王氏和皇室權力博弈最微妙危急的時期,王小姐卻深入寒門,和所謂的知己混在一起,胳膊肘往外拐。
帝師疑惑,王氏還要不要合作,還是與皇族、寒門為伍?
那把合作的巨鎖,似乎要斷了。
王章聞言沉默良久,賠禮道:“這次确實是姮姮太任性了,老夫教女不嚴。”
王章推開祠堂的門,闆着面孔,準備說教王姮姬一頓。但見女兒清瘦的背影,狠話悉數咽進了肚子裡。
“以後不準再和寒門混在一起,回屋好好反省!”
王姮姬未曾頂嘴,垂頭退出。桃根擦了擦冷汗,老家主果然疼愛小姐,小姐犯下天大的過錯,也能輕描淡寫地揭過。
隻是小姐這次恰好撞姑爺手裡了,實在倒黴,姑爺黑白分明,可不像老家主那樣對小姐無底線地縱容。
王章掩面咳了幾聲,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王氏的族祚必須延續下去。
他摩挲着指尖代表無限權威的家主戒指,在阖眼之前,必定要為姮姮和琅琊王氏找一個絕對可靠的庇護傘。
姮姮,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王姮姬被暫時禁足在家中,一位教習嬷嬷過來傳授她禮儀規矩。她心不在焉,思緒遠遠飄出了王宅。
那日在竹林聚會的許多寒門都喪了命,殺人誅心,旨意還是陛下親手下的,想來陛下被脅迫了。
早知聚衆講學的事一旦被告發,官府不會輕縱,如今陛下被囚在宮裡,梅骨先生文硯之也慘遭橫禍。
窗外霪雨霏霏,原本約好七日後的再次治療,因為這場殺戮化為泡影。
王姮姬不禁為他們擔憂起來,遙感陰雲籠罩,摸不見一點光。那日三人手持柳條過家家似的結拜,竟将命運聯系在了一起,惺惺相惜。
或許,陛下和梅骨先生文硯之會誤會是她告了密,朝廷才察覺得這麼快。
她第一次感到蒙受不白之冤的滋味。
王戢将她送回閨房,安慰道:“九妹莫要傷心,爹爹隻是一時氣話。他老人家心裡最疼你的,刀子嘴豆腐心罷了。”
王姮姬自然知道爹爹的好,始作俑者是她那未婚夫。
王戢又道:“但與貧賤寒門交往之事切不可再為之,這是立場問題。二哥雖和你一母同胞,也難縱容這一點。如今你玩也玩夠了,就别惹爹爹生氣了。”
門閥不與寒門通婚,與卑賤的寒門接觸,某種程度上也是絕對禁止的。
如今老家主正在選人繼承衣缽,傳遞家主戒指,王戢胸有大志,不想這時候因為妹妹的胡鬧出差錯。
“嗯,二哥放心。”
如果在寒族和門閥之間選一個,王姮姬會毫不猶豫選擇生她養她的門閥。
王戢摸了摸九妹的腦袋,心愛小妹,自然希望她嫁得門當戶對。
外面總有一些卑寒之人,試圖蠱惑九妹,九妹才要取消與琅琊王的婚約。
該死的是那些卑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