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顔卿上台演講,高三生們一改之前的無精打采,各個聽得津津有味,等她結束,底下的高三生紛紛鼓掌,她覺得這次穩了,直到樂曉之的出現。
演講比賽,可自行選擇服飾,還可以化妝,顔卿就穿了正裝,好符合記者的特質,妝面也是由爸媽專門約的化妝師打造,淡雅素淨,又不失莊重。
到樂曉之演講,顔卿才掃了一眼并排坐的參賽選手,樂曉之是唯一一個穿校服上台、素面朝天的演講者,這讓顔卿嗅出了一點不同尋常。
她細細聽來,樂曉之的演講結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不是先抛出一個答案,再通過故事或思考,來論證這個答案,氣勢也不比顔卿恢弘、全程抑揚頓挫地開口。
如果說顔卿的演講,像急湍湧進山澗,引萬壑争流;那麼樂曉之的聲音,就像清淩淩的泉水淌過溪谷,閑适自得。
顔卿看向台上,她的眼睛水汪汪,投向台下的視線亮燦燦,口中有暖烘烘的日常,也有急忙忙的插曲,臨了才總結道:
“時間就像竹篩,交織着艱難阻礙,不斷颠振,反複剝離,有計較漏下去的,有着眼糊孔隙的,我則偏愛剩下來的,自忖那才是真我,人們把這種千回百轉叫命運,我卻稱呼它為夢想,而我的夢想,就是成為自己。”
等她說完最後一段,全場歡呼,不少高三生直接站起來,大喊樂曉之的名字,整個演播廳都充斥着‘成為自己’的聲音。
結果顯而易見,五個評委老師,都不約而同打出了最高分:十分。
顔卿輸給樂曉之,得了第二名。
但她看得開,從小到大,自己參加的比賽不計其數,有赢就有輸,很正常。
既然兩人都将參加市裡比賽,顔卿卯足勁,下次一定不會輸給她。
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賽後她找班主任複盤,說樂曉之很少參加學校活動,比賽經驗沒自己多,自己會輸給樂曉之,主要出在稿子上,班主任也有此感。
樂曉之的演講稿,已被各班語文老師打印出來,發給班裡學生傳閱,顔卿的班主任早問過樂曉之的班主任,樂曉之的稿子也是家裡人潤色過的,不全是她寫的。
果然如此。
一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當初顔卿給父親看樂曉之的稿子,父親就說,這個年紀,一個人不太能寫出這種稿子來。
就在顔卿精心準備新的演講稿時,卻得知樂曉之退出報名的消息,這令她十分意外,好像隻有樂曉之赢她的份,她卻沒有反擊的機會。
勢頭正足的勝負欲,因樂曉之的退出,像漏了氣的自行車,停都停不好。
顔卿想了一整天,決定去問個清楚,一日課間十分鐘,她去四班找樂曉之。
樂曉之伏在桌上,正寫着什麼,聽到有人喊她,擡頭看一眼門口,動都沒動,低頭繼續寫,還是她同桌,也就是言讷,掀了掀她胳膊,同她耳語幾句,她才點點頭,從座位上出來。
顔卿走在前面,到樓梯拐角處停下,這裡人少些,方便說話。
她還在組織語言,樂曉之已越過她,下了三級台階,比顔卿低了半個頭。
樂曉之靠在牆邊問:“有事?”
“你為什麼退出比賽?”
樂曉之不假思索:“不想參加了。”
這個答案太随意,顯得苦心籌備的顔卿,像個笑話。
顔卿不能接受,又問;“那你為什麼要參加學校組織的演講比賽?”
樂曉之睨她一眼,沒說話。
一聲不吭的樂曉之,像極了顔卿愛吃的一種海鮮:河蚌。
清洗河蚌的第一步,就是将其泡入鹽水中。
“你退出市裡比賽,就是怕輸給我,”顔卿盛氣十足,“我顔卿,是輸不起的人?”
樂曉之歪頭,側目看她,眼裡終于有了波瀾。
瞧,殼被撬開了。
顔卿趁勝追擊:“我長到現在,赢的每一次,都堂堂正正,絕不是别人讓出來的。”
“讓給你?”樂曉之長呼一口氣,飄出三個字。
顔卿好像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放出來了。
樓梯口的窗戶大開,一陣冷風灌進,顔卿不設防地打了個顫。
這時,上課鈴響起,刺耳的聲音,穿透顔卿耳膜。
在室外逗留的學生,紛紛湧入教室,四周重歸寂靜。
樂曉之緩緩直起身,轉而面對顔卿,擡腳一步步走上來。
等她和顔卿站一起,顔卿才發現,樂曉之比她高出一個頭。
樂曉之垂眼,俯視顔卿,目光中有幾分憐憫。
“你要别人拼盡全力,再輸給你。顔卿,全級第一,好學生,沒看出來啊,你這麼歹毒。”
幽眇的聲音,像清晨雨露,猛地滴在嫩葉上,嫩葉兜不住,一時搖搖歪歪,被壓彎了莖。
顔卿扶着牆,情緒已先理智一步,瞪視對方,她咬住唇,調動一切思維,想着如何反駁。
樂曉之看她一眼:“這節課下了,我找老師重新報名。”
說完,就往四班教室走。
大腦一片混亂,顔卿機械地跑着,追上樂曉之,樂曉之一隻手已推開教室門。
顔卿拽着她胳膊,情緒很激動,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激動,她的雙唇顫着,說不出一個字。
等她察覺到手背冰涼,低頭去看時,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教室門已被樂曉之推開,四班的學生和老師,都看向門口二人。
顔卿咬緊唇,現在不适合說任何話。
樂曉之打量她,眼裡沒什麼情緒,回答她的無言之問:“行吧。”
顔卿擦了擦眼淚,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班,後來的市裡比賽,樂曉之果然沒參加,她不負衆望,獲得了第一名。
兩人的事,在學校裡傳得沸沸揚揚,流言利于她,她不可能去解釋,樂曉之則懶得解釋。
和樂曉之打過交道,就總在校園裡碰見她,自然也留意到她身邊的言讷,她實在納悶,言讷有什麼好,能讓樂曉之收斂本性?
她始終沒辦法,把順從溫和的樂曉之,與說她歹毒的樂曉之,聯系在一起。
她更沒想到,一個平凡普通的言讷,經過兩年多時間,能和自己考到同專業。
但她猜言讷對自己,應該沒什麼好感,言讷和樂曉之玩得好,樂曉之肯定早把那件事說給言讷了。
不料言讷主動與她拉近距離,還問起當年的事,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
顔卿窩火得很,自己不說,是嫌丢臉;樂曉之不說,是不屑,是無視,她甚至懶得和言讷說。
樂曉之擺明了,是讓言讷自己去發現,抑或要顔卿自己去坦白。
她又怎麼可能如樂曉之的願!
每每想起樂曉之的演講稿,再結合她的行事作風,顔卿笃定稿子就是她自己寫的!
樂曉之,就像那含羞草,周遭環境安全了,葉片才會舒展開,一旦受到外界刺激,葉片立馬收攏。
可你别被那纖密柔麗的外表蠱惑,含羞草是有毒的,雖不是劇毒,卻能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叫人失張失智還不自知。
而言讷對樂曉之來說,就是那個絕對安全環境,樂曉之隻有和她待着,才會舒坦平展,松弛自在。
而自己,永遠不可能,和樂曉之成為朋友。
平日聒噪的言讷,一反常态地安靜。
言讷知道,清醒的顔卿,永遠不會說出這些話。
她擡頭看天。
沒有星星的夜,像一口倒挂的鍋,熬煮世人的喜怒哀樂,盛有不屈的骨,炖爛的肉,還有黑糊糊的湯汁,正不甘心地沸騰。
言讷忽然發現,自己是個不善于堅持的人,回顧前二十年,她唯一堅持的事情,就是和樂曉之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