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園是給學院裡最不受歡迎的貧寒學子所分配的寝舍。

一如既往荒涼，破舊。

好在收拾得幹淨整潔，數百年的香樟郁郁蔥蔥，亭亭如蓋，古柏與青松穿插而種。

青石闆小道雖然狹窄曲折，卻在夕陽照耀下，越發古樸沉靜，這樣靜谧悠然的居所，住在這裡的人大概也被浸染吧。

小笙上次來這兒找林州還是五年前給他送藥，按照模糊的記憶，左拐右拐，穿過岔路口，果然找到院子——因為她對院子旁邊那口碧波蕩漾的池塘印象非常深刻！

她捧着盒子，推開略微朽脆的籬笆門，站在院子裡，小笙觀之與五年前有許多變化，比如那些盆栽青松已經被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堆放許多磚瓦，有燒制成熟的，有半成品，還有殘次品。

他們簡直把林州的寝舍院子當成了雜物所。

小笙站在房舍門外，擡手敲了敲并不結實的木門。

很快，裡面傳來林州平靜的聲音。

“請進。”

小笙推開門，隻見林州雙腳水淋淋的，屋子裡充斥着草藥的味道，他腳下的木盆裡，是黑漆漆的藥水。

“小笙？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林州強撐着站起來，他似乎完全沒料到小笙會來看他。

小笙忙道：“你别動，别動，我過來。”

林州這才釀跄坐下，卻不小心碰掉身後一摞書。

沒辦法，他的屋子太擁擠了，到處都是書冊和工具。大大的書案，擺滿了紙墨筆硯。少年長成大人模樣，亦有了成年人的輪廓，他很高，卻也瘦，寬肩窄腰身上沒有多餘肉，委身在這個逼仄的屋子，襯得地方越發狹窄。

小笙将盒子放在茶案上，又低身撿起地上掉落的書冊，問道：“你的腳怎麼了？”

林州：“不要緊，是老毛病。”

小笙面露憂色，心道，年紀輕輕就有病根兒，怕是吃了太多苦長年累月積下的。

林州用幹淨的茶碗倒了茶給她。

問道：“你找我有事？”

小笙喝了口茶水，捧着茶碗，娓娓道來：“是這樣，我有一項單子，做寶兒璎珞項圈，要四日後也就是趕在重陽節前做好。圖紙已畫就，底座部分已完成，剩下纏絲、錾刻紋理和鑲嵌寶石美玉這些沒來得及做。工錢是五錠銀，你願不願意幫我完成剩下部分。”

林州：“能幫上你，我自是願意，隻是先看看圖紙，不知……”他笑道：“不滿你說，近半年多，我已不碰錐刀許久了。”

小笙道：“那你先看看。”

她打開盒子，隻見做完的那部分，雛形十分美觀，精緻，奢靡，富貴非常。

林州：“這是為誰做的？”

小笙：“禮部侍郎家的秦二娘子，她要了一對金钗，我已經做完了，這個璎珞部分我實是來不及做，所以向你求助。”

林州：“我能做，隻是銀錠就不必了，我幫你，是因為你之前來看過我，在這偌大的書院，除了夫子佩之他們，也就是你對我還關懷備至。”

小笙：“其實我也沒做什麼，當年我與你境況都差不多，同在書屋求學，你也不曾棄我。之後，又将祖父的書法真迹拓本贈與我練習，我心中十分感激，隻是。”

林州：“隻是樹有參差，人各有命，小笙，你日後的前途才是不可限量。”

小笙腼腆：“千萬别這麼說，将來的事，誰又算得準。一朝化龍騰風起，人生起起落落，往往朝夕之間，平常心處之，就很好。”

林州：“是，你的話我記下了，放心吧，重陽節前一定做好。”

小笙喜道：“錐刀繩絲一應工具都在裡頭了，這是定金，一塊銀錠，等交付了項圈，買家會支付剩下的錢，到時候悉數給你。”

林州搖搖頭。

小笙：“别說不要，這是你應得的，我先走了。”

林州将她送到院門口，夕陽西下，兩人都不約而同看向院子旁邊的那口池塘，忽而，林州念道：“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這是前朝大詩人白居易的《暮江吟》，說殘陽落在水面，霞光金黃，波光粼粼，于是那水面便呈現一半天青碧綠，一半鮮豔火紅。

明明是同一片水域，明明是被照耀在同一個夕陽，明明大家都是同一個書院的學子……有的光輝燦爛，有的卻凄凄落落。

小笙朝他拜了拜，林州颔首目送她離開。

走在清幽的香樟青石闆小徑，小笙心中感慨萬千，最美好的盛景，仿佛也曬不幹林州潮濕的心境。人生如逆旅，匆匆似荒人。曾經尊貴的官家公子，一朝被抄家，就淪落到如此下場。

他也是從十一二歲就來到書院，即便在這裡，亦飽受權利的折磨。明明他天賦勝人，也有鮮亮的未來，可惜人生無常，命運瞬息萬變。

但其實詩的後面還有兩句。

叫做“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說的是，最令人感到喜愛的，還是那九月初三的夜晚，晶瑩露珠一顆顆，好像珍珠，朗月玹線，勝似彎弓。

九月九日重陽佳節就快到了，這樣的好日子，再多傷感也會被沖淡。日子，總是要朝前看。

小笙跑回去書堂，她還要趕制傅嘉興的旃檀折扇。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不用羨慕他人，也不必黯然神傷，順境時好好吃飯，乖乖睡覺；逆境時你更是隻能好好吃飯，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魯班堂早已放假了，比别的班堂放得還早，還多了幾日假期，這都得益于郡主對他們所交付的内造器具十分滿意，還道日後有所需要，定要再找他們營繕書院定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