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曦光一線線照在窗棂上。

昨夜落了小雨，今晨起天卻又放晴。廊檐下擺了五盆神仙花，高高的莖稈，殷紅的花朵兒一簇簇抱團，鄉鄰間的習俗，寓意招福避禍，傳說中“瘟神”最不喜這類花植，見了就要遠遠避開。

韓謄的屋裡子裡，充盈着幽幽的草藥香。

他雖仍沒有醒，但握着他的手，他已經有些許回應，想來是快好了。隻是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好起來啊。小笙為此茶飯不思，衣不解帶進進出出侍疾。

外面很吵鬧，錢塘城裡派了差役到各裡、都安撫百姓，分發救災物資。地動之後，最是要抓緊防瘟除疫，以及防止民變生事。

外祖父身為此鄉之紳，這種時候自是要主持開倉放糧，接濟鄉裡等事宜。

為了給韓謄祈福，老人家又大舍金銀邀廣福寺的開元大師來齋醮，選好福祉，距離謝宅西南半裡，拉起寬闊的帳子，長挂經幡，整整五天五夜，一衆僧侶唱經，引魂，布撒，祝禱，至第九日，方止。

傍晚，下人們打着火把撤回露天席地裡的桌案凳幾，擡着籮筐，三三兩兩搬東西。

小笙避開人，悄悄跪在神仙花旁，低聲啜語，虔誠祈禱：“願菩薩保佑，漫天神佛保佑，彌勒未來神保佑，藥尊娘娘保佑，地祖先師保佑，孔夫子保佑……保佑韓謄他早日醒過來。”

小笙不懂，也不會，她從來沒有把内心信念寄托在虛無缥缈的神佛因果上，唯此一次，她說出願用自己壽命福祿去換韓謄安然無虞的祝禱。

如果能換，她自然毫不猶豫就換的。

隻是這世間大多關于福禍之事，曆來都是三分人掙，七分天定。是以整個謝宅上下，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

直到今日天空放晴。

小笙坐在榻邊的繡凳上，低頭編着五彩結繩，忽然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引得她一激靈。她忙站起來去到床邊俯身查看韓謄的狀況，原來又是她太敏覺，都快條件反射成了望風撲影。

她總是覺得韓謄好像會在某個大家都不經意的時刻，人就醒了，或者在她看不見的身後，輕聲喊她的名字，亦如以往每個普通的瞬間。

忽然，婢女在門檻外，道：“姑娘，吃飯罷，花廳擺膳了，今日阿翁吃齋，委屈姑娘一起齋戒。”

小笙：“嗯，多謝，我就來。”

她回頭看了眼韓謄，他還是安靜地躺着，穿着薄薄的綢衣，臉頰消瘦了許多。小笙默默歎口氣，輪值的姐姐們都在院子裡，等她離開，她們就會進來服侍，總之韓謄的屋子不能沒有人看着。

婢女道：“走吧，姑娘，吃完飯再來看公子。”

小笙點點頭，她剛轉身，一聲喑啞的聲音就在她身後響起。

“笙笙。”

那一刻，就像在平地炸開一個驚雷。

小笙熱淚盈眶，倉惶轉回身體撲向床邊，紅着眼眶，極力克制心中的激動：“韓謄，你醒了？”

韓謄蒼白病态的臉，勉強扯出一絲笑意：“我這是……睡了多久。”

小笙牙關松開咬着的唇，顫抖道：“你睡了整整十六日，你終于醒了。”她高興得眼淚撲簌簌直掉，回頭對婢女道：“快去告知阿翁，說人已經醒了。”

婢女同樣喜極而泣，歡喜大呼道：“醒了，公子醒了!”她腿腳麻利，從韓謄的院子提着裙子，一路跑到祠堂，顧不上換氣，就傳道：“醒了醒了，阿翁，公子他已經醒過來了！”

外祖父坐在祠堂側案茶室的太師椅，聞聲，連連跺了跺拄在手中的拐杖，老淚縱橫道：“好，好，速速去傳賬房，今日起，每黃昏戌時，從老宅至日月潭村，路上設八十一盞平安燈還願神靈，再分百床福壽被贈于貧寒之家，拜求百家米。”

“是，阿翁!”

外祖父年事已高，自告老還鄉後就在這山清水秀的鄉裡頤養天年，平時精神是很好，到處走山水，會親友，也完全沒問題。可韓謄事發至今，他懸心悲恸，不曾一日好眠，現在韓謄醒過來，他才稍稍放心，松下一口氣。

隻是人老了，禁不得如此起伏，後續以丹參滋養，湯藥補血，纏綿床榻好幾日。好在祖父平時為人豁達，常行善事，結交不少能人，杏林妙手華聖子便是其中之一，有他調理他們祖孫二人身體，恢複如初隻是時間問題。

第二十日上，韓謄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了。他腰後靠着折枝花紋的引枕，穿寬松的裡衣，兩鬓柔順的青絲梳起，随意挽了個髻。

小笙端着碗，坐在榻邊，小勺小勺地喂着他藥。

韓謄皺眉：“苦。”

小笙吹了吹：“藥總是苦的，你忍一忍，喝完就全好了。這是治你腿傷的内服藥，前些日子你昏迷着不敢用藥強治，如今你醒了，華老先生這才給你調整了劑量。”

韓謄也不是嬌氣的人，隻是今天的藥份量大約重了些，熬得發黑，苦得他舌尖都發麻，難以下咽。

小笙低頭嘗了一點，嗯！不怪韓謄抱怨，這藥聞着就苦，舌尖一碰，麻澀到舌根上去了。“真是太苦了。”她道：“要不，就不喝了吧。”

韓謄笑着沒說話，隻靜靜地看着她。

小笙心道，不喝恐病也不能快些好，她哄道：“放一放，歇歇再喝。”

韓謄手臂撐在床面，聞言笑道：“你是不是很怕我會殘廢啊。”

小笙将藥碗放在旁邊的小方茶幾上，聞聲擡眸去看他。

韓謄本意不是說給她聽的，隻是當個自言自語的玩話：“我的腿要是廢了，以後同房就得你在上，自己動。”

小笙低垂着眼眸挪移身下的凳子，大概是擺放的位置不對，像是卡住了什麼東西，稍稍折騰了下，少女面頰绯紅，貝齒輕輕咬着下唇，潔白的鼻尖兒上冒出一些細密的汗。

韓謄看着她，促狹道：“你好像聽懂了？”

小笙這才擡起頭，眼神若無其事與他對接：“你适才說什麼，我沒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