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謄倒是沒想到這一層,邊思考,手指不經意在桌面輕敲了兩下,引得小笙擡眸去看他。
他心情立時很好,因笑道:“你要在汴梁購置宅子了?這是好事,自己錢夠嗎,要不要勻些你使,陳設家具想要什麼樣的,你得空列個單子,我派人送去。”
但想到自己同笙笙都出自營繕書院,甄選家具是她的本當事業,且書院有的是購置家什渠道,于是他順口改成“寶器字畫總要的”,讓她有喜歡的也一并寫下。
小笙咽下酥酪,甜旖笑道:“不必了,打算買個一進院,一個人住完全夠用,再把小貓小狗也買上好看家護宅,至于家具器具我自己斟酌着添置。韓謄,你千萬别往我哪兒塞東西,地方不大,我知你是好意,就怕枉費了。”
韓謄倒不這樣覺得,他甚至想把她的嫁妝單子連同自己的聘禮統統搬到她新房子裡去,多多的錢放着,她看着安心。
韓謄不以為然:“這有什麼,你跟我也實在沒必要見外。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一進的院子确實不大,買個兩進的吧,一個院子用來自己住,朋友來了也好過夜,另一個用來儲放你喜歡的家珍物件。”
小笙愕然:“你知道的,我往來孑立,寡與交際,向來沒有什麼朋友,一山在書院附近有自己的住所,這次買房還是他提醒我,我一想,汴梁的房價一年漲過一年,早晚都要買,晚買不如早買。”
韓謄臉色微漾,手指抵在唇間,他說的那個朋友其實是指他自己——
可買房這件事卻是邱令修的建議,韓謄多少有些忌憚,按道理這些事情本該是自己頭一個與她商量。他神情飄忽,微微皺眉看着她。
又聽小笙笑道:“風水上講究獨身立室,地方太大不好聚氣,我一個人住,一進四合院就很妥當。”
其實小笙不好意思說,以她目前的經濟能力,傾盡多年積攢勉強能在京都汴梁買個一進宅院,已是撐破極限,且地址還是選在書院附近,那裡的地價飛漲得離譜,這一二年快翻上天,即便如此,好房仍遭人哄搶。要是妄想兩進,少不得要借貸,這也實在是壓力太大。
此事就如此說定,韓謄明日下山回城,國公府大清早又派人來接,家裡知道他是約驸馬冬獵,卻不知閑情雅緻是次要,他找關珩說事才是正經。
昨夜小笙臨走前,韓謄便将實情和盤托出。
許晉年那厮腦子雖然有病,但猜得八九不離十。
關珩告知韓謄,書院已将“陳小笙”的戶籍與學籍封存消迹。等小笙二月宮廷的差事了卻,考績合格,“陳苁笙”便可重新被書院錄用,接下來參加“墨考”也好,或繼續受學,全看她自己,如此書院也算不辜負甯王殿下當年的托付。
關珩望着凜凜大雪,歎道:“今冬瑞雪不能解舊暑大旱,但願蒼天憐憫衆生,降福人間。”
韓謄上午下山。
小笙等一行人則用過晌午飯再啟程。
從千寶山回宣德門,冬日裡要用兩個時辰多,把大小行李托人運到棧子寄存馬車處,再看檢查落下什麼沒有,退了房票,主事熱情贈送他們每人一個玉蘭花兒的玻璃酒樽杯碟,它配色不一,捏制也不同,好不精緻,姑娘們喜歡得愛不釋手,在車廂内互相比對、議論,研究起回去也找火窯照樣兒燒一個出來玩兒。
趕在申時前,終于回到宮中。幾人累得手軟腳疼,拎着包裹倒在耳房的炕上,便再也不想動彈,還是小笙主動去燒熱的炕鋪。
這邊,邱一山拿着假帖去找吳成達銷假,順便将自己得的那盞玻璃杯贈給他。
吳成達喜不自勝,捧着杯子在雪光中端詳:“哎喲,不愧是千寶山的生意,好細巧的貨。啧啧,你們過去泡個溫泉臨走還得這麼個好東西,這手藝禦窯也未必燒得出來吧!改明兒打聽打聽,讓咱們底下的窯磁科也試試樣兒,好精進精進。”
話說轉眼就到了元宵,這一日宮中再複熱鬧,燈彩戲曲,焚膏繼晷。
正月過完,二月初一,祭土地神,不宜破土動工。
時光如梭,又綿延半月,小笙與華英複刻的舊朝“百靈燈”如樣完工,先呈遞吳都料與陶宥行一雙看過,複向工部營繕司進驗存檔,最後再送至修繕完工的寶儀殿,再次驗證是否能“浮水,生光,發聲”三能俱全。
衆官隻見夜幕冥冥中,華光漂浮清盆内,燈聲有如西方寶音。見此大成,方才禀報官家,安置太妃、太嫔們仙魂的燈盞已放在殿中,法事将近,萬事全矣。
天子大為贊揚,下诏書恩賞陳苁笙與華英,各錦緞百匹,小鳳茶團一餅。
二月初九。
營繕學院諸位學子以及外聘工匠,在宮中的最後三日,考績開始。
這項相當于“結業考試”,但對營繕書院的學子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考核——以諸位學子進宮以來的實績表現打分,再加一卷文考。男女同試,錄取結果分為“甲優,甲良,乙優,乙良,與不合格”五個等級。
一百多人聚在文泰殿,當場批卷,當場出結果,當庭氣氛更是緊張異常。衆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考核不好,諸月辛苦付之東流,男學子們更惶恐不能得好結果,日後仕途進退維谷。
小笙考核結果非常不錯,卷面成績為甲優,平時實績甲優,綜合成績為甲列第一等,順利拿到“宮廷匠籍”,也拿到兩個月後參加書院“墨考”的資格。
但一般走到這一步,有了這個沉甸甸的策牒,就代表着以後争取皇家貴族的府邸造設類工程,具備極大競争力。以及大财主、富鄉紳一類,對有“宮廷匠籍”的梓人,備感青睐。
酉時二刻,日沉。
考績全部結束,衆人都拿到了自己的結果。
有人歡喜就有人憂愁。
今年宮廷考績的刷下率高達百分之三十,他們本身就是書院選拔上來的優秀者,但仍舊有将近五十人拿不到經朝廷認可的匠籍。男學子還可以回書院繼續受學選擇别的出路,但女匠使幾乎就沒有太多上升空間。
耳房内,姜芷嫣哭得梨花帶雨。
她和楊夕月一同負責器皿統籌與造刻,但她的手藝不及夕月精湛,且書面考試隻得了個最次等的乙良,拖了嚴重後腿,綜合成績就變成了不合格。她哭今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進宮,這樣狼狽回去,父母兄長一定随便選個殺豬賣肉的就嫁了她。
可别說這些下九流,就是秀才相公她也都是看不上。她甯願自己出去走街串巷賣茶磨鏡,也好過嫁人做仆。
姜芷嫣生得美,性格通透,可命運逼到自己面前,終究還隻是痛痛哭一場,竟也無可奈何。
楊夕月拍拍她的肩,坐在炕沿兒,用絲帕緩緩擦拭她的眼淚,摟着她,安慰道。
“你之前勸我别嫁表哥的膽氣哪兒去了?不過就是一次考核沒過,俗語說‘英雄善借勢’,勳貴人家的子弟尚且要倚靠家族出人頭地,平步青雲,難道平民百姓,譬如你我,就不能互相提攜支持?”
姜芷嫣擡起臉,一雙朦胧淚眼美兮苦兮。
楊夕月笑道:“你既進過宮,就比旁人更多得一些造化,結識了我,小笙,華英,甚至邱一山,蕭邵衡,陸淮生等人,說句不知高低的大話,倘日後我們有幸發了迹,手中有了工程,難道就不知道想着你?”
姜芷嫣:“此話當真,不是戲言?”
華英也坐到她身旁,柔聲道:“這兩月我們同吃同住,同行同學同是殚精竭慮,又一起去千寶山泡溫泉,彼此秉性脾氣都知道,相處不知道多融洽。俗話又說‘用熟不用生’,以後我們有了好處,自然想着從前的舊人,你何苦就這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