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下跪,一人未跪,隻是躬着身子。
穆歸禮不欲計較,擺擺手讓他們平身,繼而說道:“你們隊裡王趙二人說此地有可疑人員出沒,死了一個,本宮來看看——”
說到半截,他一擡頭,卻見躬身那人身後背着一個姑娘。
她渾身衣裙都被雨水打濕,頭發略微散亂,碎發緊緊貼在幾無血色的臉上。她的雙眼被黑布蒙住,雙臂松垮垮垂在那人身前,一動不動。
生死不明。
穆歸衡眼前忽地一白,耳中傳來無邊無垠的噪音。不知是雨聲被周遭的死寂放大了幾百倍,還是他短暫地失去了“聽”的能力,隻感受到渾身血液流動轟隆作響。
兩名城防兵士雙唇一張一合,在說什麼?在分辯什麼?在解釋什麼?
穆歸衡聽不見。
也不知是他們向他走過來,還是他向他們走過去。
等他被江禦暮微熱的體溫和有力的脈搏喚醒神智,她早已被他穩穩抱起,用于蒙眼的黑布也被蹭掉。
穆歸衡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許久,直到回府喚來太醫,他才松開緊緊托抱着她的雙臂。
石涅給兩名城防兵士發完賞錢,回到屋中禀報:“殿下,他們說挾持江小姐的共有兩名歹人,一死一逃。江小姐被救下時就已陷入昏迷,至于之前發生了什麼,他們一概不知。”
“嗯。”穆歸衡看似十分平靜,“去吧。”
“是。”
石涅離開以後,屋中便隻剩裝暈的江禦暮、沉默的穆歸衡、與惴惴不安的陳太醫。
陳太醫做了多年院首,醫術不可謂不高超,經驗不可謂不豐富。
可是此時此刻,他卻遊走在栽跟頭的邊緣線上。
無論如何,他也診不出江禦暮的身體有何毛病。依脈象來看,她現在應該健康得能下床耕兩畝地,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就是醒不過來呢!?
穆歸衡靜靜坐在一旁等着,很有耐心,并不出言催促。
可他越是這樣,陳太醫心裡越是沒底。
怎麼辦,要說實話麼?不不不,太子肯定會認為他是庸醫,搞不好還要治他一罪。
保命?還是保持誠實?這個選擇一點也不難做。
“啟禀殿下……”陳太醫拱手起身。
穆歸衡也急切站起,眸中滿是憂慮:“情況如何?”
陳太醫柔聲寬慰道:“江小姐沒有大礙,隻是淋雨着涼,染上風寒,外加受了些驚吓,才陷入昏迷。隻要多休養休養,便無事了。”
穆歸衡這才把心放下一半,忙囑咐太醫帶人開方熬藥,另遣石涅趕往江府,将此事告知江禦暮的父親。
一碗藥還沒熬好,江淮照就趕到了太子府。
穆歸衡知道他對自己多有誤解,便也不在他面前礙眼,很識趣地找理由離開,留這位父親親自照顧女兒。
關門聲落定後,江淮照伸手探了探江禦暮的脈搏,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
“他們都走了,現在,這屋裡隻有你我二人。”他用極輕的聲音說道。
江禦暮這才睜開眼,隻是沒有起身,仍然躺在暖和的被窩裡跟他說話。
她沒有解釋來龍去脈,開門見山道:“安王穆歸禮派人往江府送了一個大箱子,父親可見着了?”
江淮照忍住好奇心,不追問,隻回答:“是有這麼回事,我讓他們把箱子擡進你院裡了,沒敢聲張。”
江禦暮點點頭道:“那箱子裡裝的是個人。”
江淮照大驚,倒吸一口涼氣,沒忍住追問道:“什麼人?”
“有用的人。”江禦暮面不改色,“勞煩父親多加關照,别讓他死了,也别讓他逃了,更别讓他與外界的人有什麼交流。”
江淮照牢牢記下:“明白。那我現在……?”
“盡快回去,隻替我看住那人,旁的事什麼也不用操心。”
“是。”
江淮照領命而去。
江禦暮閉上雙眼,不去看他的背影。
唯恐多看一眼,心中便生出不忍,把江連鏡被擒為質的事透露給他。
他是江淮照的親生骨肉,一旦陷入危機,必定使其意亂心慌。
也罷,就等她把人救出來以後,再告訴他吧。
江淮照離開以後,不多時,穆歸衡就回到了屋中。
随他一起進來的,還有一股藥湯的苦味。
“該喝藥了。”他說。
對她說,或者對空氣說。反正不會收到任何回應,都一樣。
“我還以為,你父親會多留一會。”
可是,他為什麼這麼快就找借口離開了呢?
女兒病着,昏迷着,他卻隻來看了幾眼,仿佛走個過場。
他真的關心這個女兒嗎?
穆歸衡後知後覺,想起江禦暮住的那間偏院,沒有丫鬟,沒有仆從,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着。
她……在江府過的究竟是何種日子呢?
他一邊思索着,一邊輕輕吹着瓷勺裡的藥湯,直到溫度适宜,才往她唇邊送去。
時機差不多了,可以醒了。
江禦暮任他喂下幾勺苦藥,繼而猛地咳嗽起來。
穆歸衡連忙放下藥碗,幫她順氣。
江禦暮緩緩睜開眼,對上他近在咫尺的清澈雙眸。
“好苦。”
她盡量微笑着,聲音沒什麼力度。明明是最尋常的平靜語氣,穆歸衡卻總覺得自己聽出了一點撒嬌的味道。
“能不能……不喝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