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垠怔了怔,定定注視少女的眼睛,鴉青色的睫羽纖長細密,不易察覺地輕輕顫了一下。
他眼裡顯出些迷茫,似乎聽到了從未聽過的話語。
這樣的眼神,他隻在皇長兄眼裡見過。
還有一個女人。
一個曾經來冷宮找過他、會給他帶甜甜的栗子糕、抱着他哭泣的女人。
後來,女人消失了很久。
他日日盼啊盼,終于等到有一日,她再次出現。
年幼的他丢下手裡的活計,将剛撿過炭黑漆漆的小髒手在身上飛快擦了一擦,高高興興地向她奔去——
卻見對方從袖袍裡拿出一根粗硬的長鞭,擡手抽在他身上,皮開肉綻。
“賤人生的小賤人,你怎麼還活着?!”
他吃痛跌滾出去,隻能邊躲邊跑,被女人尖銳的罵聲吓得渾身發抖。
這不是曾經那個如母親一般溫柔的人。
她是誰?
後來偶然聽仆役稱呼對方,他才知那是宮中最受寵的貴妃。
她的兒子是當今太子,未來的天子,和他有着雲泥之别。
那些年戰戰兢兢,貴妃時不時便會來冷宮找他的麻煩。
宮仆們得其授意,也時時捉弄于他,炭火是下仆也不願用的最差的炭,熏得人眼酸咳嗽,即便如此也時時克扣。
深寂的冬夜,大雪靜靜地飄落下來,無人照管的冷宮大殿裡,膚白唇紅的小皇子瘦弱得像一隻貓兒。
他蜷縮在破布般褴褛的床帳深處,裹着唯一的薄薄的一層褥子,搓着通紅的小手不斷哈着氣,祈願趕快睡着。
睡着了,便不會餓,也不會冷了。
若能在睡夢中無知無覺地死去,于他也算不錯的結局。
但半夜裡往往會有一盆冰水,對着他當頭澆下,将好不容易攢了一點暖意的床褥徹底澆透。
貴妃不要他死,卻也不要他活。
直到被皇長兄發現,彼時殷明意尚未成年,一身書卷氣的少年皇子儒雅矜貴,向來溫柔端方的面容上難得露出那樣憤怒的神情。
“不怕。”皇兄牽起他的手,直面頂撞了貴妃,差點跟太子面對面打起來,因此受了父皇一通狠狠的責罰。
皇兄抱他去上藥,教他念書習字,會撫着他的頭,教他一些書本上沒有的道理,還會支開宮人,偷偷教他些功夫防身。
“皇兄無法接明垠離開這裡,但我會永遠護着你。”
殷明意說這話時,神色頹然而無力。
但他食言了。
最後一次相見時,明明還約好了下次為他講學,他卻再也見不到皇兄了。
白雪如飛絮,如鹽粒,隔着窗紙大片大片地飄落下來,與荒僻的冷宮中所見,并無二緻。
屋内溫暖如春。
殷明垠靠在暖炕上,怔怔看着眼前人,顧西瑗撫摸着他的頭,望進這雙潤澤泛紅的眼睛。
狹長绯紅的眼尾綴着淚痣,顯出幾分與生俱來的媚意。
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那顆痣,對方長睫顫了顫,沒有拒絕。
困意泛上來,她揉了揉眼睛,重新坐回去,熟練地抱住小姐妹的手臂,腦袋一歪枕在他肩上,暖和舒坦地開始打瞌睡。
許久後,暖炕上僵坐不動的人微微側頭,下颌擦過少女毛絨絨的發頂。
“……”動了動唇,手微微擡起,終究沒叫醒睡熟的人。
他隻低下眼,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撚起腿上柔軟的毛絨棉毯,連自己那一半,一齊蓋到她身上。
他動作幅度很小,似怕擾了身邊人的甜夢。
末了拿起針線,手指又似靈動的蝴蝶翻飛起來,漸有了一隻香囊的雛形。
肚兜不行。
其他可以。
*
時至歲尾,顧西瑗又接到了幾次太子的召請。
每一次都比照着缪寅給的小本本,一絲不苟地盛裝打扮了,也每一次都沒見着太子本人。
以至于她的心态越來越佛系,到後來,隻當是東宮一日遊,日常打卡,順便觀賞“節目”。
顧将軍父子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唏噓感歎。
唏噓的是,他們家嬌養長大的閨閣小女兒,竟如此勇猛“為愛沖鋒”,談何不算女中豪傑呢?
感歎的是,她的一番癡情竟真得了回應,不然太子為何一次次熱情相邀呢?
顧西瑗:打落門牙和血吞.jpg
太子殷明荊果然名不虛傳。
他本人雖從沒露面,在整人方面卻是花樣百出。
除了上回浸泡肢節的茶水,還有泡腫的昆蟲,死狀奇慘。
劍舞很美,也很危險,湊得可近,恨不能直接在她脖子上抹一圈兒。
顧西瑗面帶微笑看表演時,十分警醒地縮着腦袋,一邊鼓掌一邊東躲西藏。
後來兩個舞劍的看刺不中她,急了起來,突然就開始拔劍互砍,砍得那叫一個血霧騰飛。
顧西瑗:“嘔……”
殷明荊準備的節目都是血腥殘暴的類型,或是在她的食物、桌子椅子上動點手腳,想看她尖叫或當衆出醜。
開始顧西瑗還覺得,他是要威懾将軍府才拿她開刀,後來她隻覺得,這人就是純粹的瘋,折騰别人才會得到快樂。
好消息是,臨近年關宮中忙碌,太子很少再召請她了。
大年夜白雪飄渺,橘紅色的燈籠挂在檐下,在斜飛的雪粒中搖擺,暈開柔和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