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匆睜開眼:“掌門人,你果真來了。”
——十三司到底還是講道理的,會審的最終結果,她有罪,但罪不至死。身上捆妖索被除去,她被發落長獄,受幽禁之刑三月。
但現在看來,這樣的結果并不是有些人想要的。
“掌門人,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光線黯淡的長獄囚牢中,重明神色複雜,許久,冷聲道:“你既發覺,那我也不必留情了。”
說罷他一掌拍出,段匆頓時口吐鮮血,神情痛苦。
她咳道:“隻是……我死之前,想死的……瞑目一些。”
長獄的守門弟子都已昏迷,而明日清早,天門宗所有人都會得知段匆意圖越獄、被他失手殺死的消息。死人永遠不會再開口,屆時将永遠沒人會知道這個秘密。
想到此,重明有些放心的一笑。
“好,不妨告訴你,使你做個明白鬼。”
“我要的,是你的壽命。”
壽命?
段匆愣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重明緩緩擡手,撫摸自己的臉。
許多年前,他也和如今的她一樣年輕。那時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少年郎劍眉星目,站立于天地之間,身姿俊秀挺拔。那時以為天下之事,無他所不可為之,以為一生時光如此漫長,揮霍都來不及,又何必珍惜?
可是,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
他的皮膚越來越粗糙,兩鬓越來越斑白,使劍的手開始顫抖、力不從心。終于有一日,在銅鏡之中,他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老者。
一時間,他如被攝去魂魄,周身顫抖,将那鏡子砸的稀巴爛。
“是誰?這是誰!鏡中何人!”
聞聲而來的小弟子輕聲勸慰:“掌門,這……這是你啊。”
……是他。
鏡中老态盡顯的那人,是他。
他望着小弟子年輕的眉眼,如青松般遒勁的身姿,一時怔然。
原來五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
“我已經老了,很老很老了,”重明卸去平日裡的端正肅重,疲态盡顯,聲音裡,也透出濃濃的滄桑,“盡管這些年,我努力保養,與時間對抗,延長容顔的蒼老,可是,我畢竟是老了。我已經……年逾古稀了。”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段匆着實不能理解他的固執:“二十多歲時有二十多歲的苦惱,七十多歲時也自有七十多歲的收獲,重明,這世上人人都會經曆這麼一遭,卻為何偏獨你這樣不能釋懷?”
“那你呢?”重明拂袖,忽然冷笑道:“若是讓你此時的容貌枯萎蒼老,狀如老妪,你可願?!”
呃,好端端的,那當然不願意了!但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她也會坦然的接受。
段匆咳道:“……我隻是說,不要太在乎那副皮囊。”
這一瞬間,在幽暗光線下,她忽然覺得重明的那副面孔上浮出濃濃的悲傷。
他笑,聲氣竟然有些凄涼:“你以為……我在乎的是皮囊?”
難道……不是嗎?這麼半晌,他口口聲聲放不下的,不就是年輕時春風白馬的少年貌嗎?
重明道:“我在乎的……是時間。”
他環視這長牢,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深深的印刻在眼底。
“五十年之前,這裡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段匆搖頭,五十年之前,她估計還在前世尚未投胎到今世呢,當然是不知道了。
“五十年之前,這裡,是一片荒涼無人的亂葬崗。那時我不過二十來歲,遊曆天下,見百姓深受妖物所擾,于是在心底許下誓言,要盡自己這一生之力,降妖除魔、匡扶正道。”
他說到這裡,段匆終于有些動容,覺得面前這個人重新變成那個她所熟悉的掌門人。
“但一人之力,一定是不如衆人之力的。于是我花費半生心血,将當日的亂葬崗變成了今日巍峨宏大的天門宗,廣收弟子,傳授法力,教他們濟世救人。”
段匆忍不住叫道:“掌門人,這才是你!”
“這樣的你,怎會做出今日之事?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又何必加害于我?”
“我說了,我需要時間!”重明也好似從他少年時的理想中驚醒,盛怒道。
“天門宗如今雖門派光大,可是,它還遠遠不夠!妖太強了,僅憑今日的天門宗,是不可能将它們徹底鏟除的!更何況,妖物擁有千萬年的壽命,而我等凡人……窮極一生,不過短短百年!”
……而留給今日之他的,又還有多少年?
“掌門人,你太急切了。人妖的矛盾從千百年前便存在,可這麼多年了,你可曾見到誰成功的解決了這一難題?”段匆懇切道:“它本來就難解。”
“但是,你老了,你的弟子們,他們還正年輕;等将來他們也老了,又會有新一代的、他們的弟子,他們弟子的弟子……妖雖千萬年不死,可捉妖師的流傳,卻也是千萬世不斷的。問題雖難解,卻有漫長的時間留給我們去解,你又何必如此急于求成?”
重明冷冷一笑:“就像你?”
段匆一時懵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