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發抖,但終于還是鼓起勇氣,揭開了他的面具。
“師……師父……”
十五年前,白帝城被滅,她被清颢帶到蓬萊島,那時起,她便在心底許下誓言:終有一日,她要親手殺了蠻荒。
她開始不分日夜,潛心修煉。
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總是不得章法,時常氣急攻心,口吐鮮血。
就在這時,她遇到了隐雀。
她還記得初遇的那日,蓬萊島下了一場大雪,極目之處,一片潔白。
她拿出一個蒲團,坐在白雪中修煉。
從早上到晚上,鵝毛大雪不停飄落在她肩頭,将她掩蓋成了一個雪人。終于,她覺得時候到了,睜開眼,拿起蒲團準備回屋。
“怎麼,修煉的不滿意?”
“誰?!”她吓了一跳,環顧四處,卻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
“是我,在這裡。”
這次,鐘樂擡頭,看到了樹梢上的那個人。他戴着一個面具,一頭銀發,身上落滿了厚厚的雪片,沒有拂去,和白雪簡直融為一體。怪不得她剛才沒有發現。
“你是什麼人?盯着我多久了?你要幹什麼?”鐘樂警惕的說,他看透了她在想什麼,她的确不高興。從早修煉到晚,時間雖長,可進步卻微乎其微,甚至是在原地打轉。
他輕飄飄從樹梢降落,站在她面前,唇角浮出淡淡的笑意,說:“你太過急于求成,卻忽視了穩紮穩打,簡而言之,你的心太浮躁。所以,修煉時總是力不從心。”
鐘樂不由放松了警惕,半信半疑的問:“真的嗎?”
自那之後,他便在此住了下來。
他教她修煉,修正她過往的錯誤,指正她現有的漏洞。他用一段樹梢作劍,教她殺人的招式。她說:“可不可以教我最直接的劍招?”
他說:“哦?最直接,是多麼直接?”
她說:“一劍砍去人頭的那種。”
他哈哈大笑:“這種麼,我也喜歡。”
冬天過去,春天到來,鐘樂的修煉已經走上正軌,再也不會動不動就氣急攻心、走火入魔。這時,他說他該離開了。
他們亦師亦友,鐘樂平時會稱他的名字,隐雀,而在有些鄭重的時候,她會叫他師父。她說:“師父,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臉?”
他搖頭。
她不樂意:“為什麼呀?我隻是想記住你。”
他說,不必記住他,他們隻不過是萍水相逢。
鐘樂卻不能贊同,她向來喜歡有始有終,更是想要做什麼就立馬會去做什麼。她說,好,那最後一次見面,我們可以擁抱一下嗎?
隐雀同意了,她比他矮許多,他彎下腰,輕輕抱住她,拍了拍她的頭。可是,眼前徒然一亮,他看到她得逞的笑容。
——借着擁抱,她扯下了他的面具。
隐雀無奈的奪過,戴好面具:“走了。”
鐘樂在背後大叫:“師父,我們以後還會再遇見的是嗎!”
隐雀灑脫的擺擺手說:“不會了。”
鐘樂卻得意洋洋的反駁:“不,會的!我知道你的容貌。”
可是,十五年後,她離開蓬萊,來到人間,四處打聽,卻從未有人聽說過一位名叫隐雀的修士。她以為他是行事低調,卻沒想到,這些年來,他一直久居于極地之中。
“原來你就是極地的大當家,”鐘樂捂住他不停流血的胸口。但是,血怎麼也止不住,她慌亂的雙手按上去:“為什麼,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是誰!”
她突然想起化顔咒,對了,化顔咒!
她現在不是她了,她變幻了容貌,隐雀早就不認得她了!
仿佛得到救贖般,她急急忙忙的掏出塵緣鏡,可是,鏡子中原原本本,是她自己的臉!
雖沾着鮮血,滿含戾氣,可是,那的的确确就是她的臉!化顔咒早在她殺了隐雀之前就已經失效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鐘樂茫然的問個不停,“為什麼?你明明認出了我,卻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就這樣任我殺了你?為什麼?為什麼啊?”
隐雀的妖丹早已被她捏碎了,可是,在即将元神消散的這一刻,他内心反而十分平安。他說:“你……長大了。”
“為什麼啊?我、我沒想殺了你的,對不起,師父,我沒想殺了你的,對不起……”鐘樂淚流滿面,隻說得出這一句話。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隐雀臉色蒼白,神情卻十分解脫。他說:“其實許多年前,我騙了你。我不是人,我是半妖,母親是人,父親是妖。”
“但那時,我臣服于妖怪強大的法力和長久的壽命,我看不起微小無力、如蝼蟻一般的人,我堅定的認為自己是妖。我跟着妖帝,開始殺人,殺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
鐘樂不停的給他灌輸自己的法力,可是,一切都隻是徒勞,她無力的道:“真的對不起,師父……”
隐雀卻神色平靜,繼續說道:“一開始,我的确得到了快意,在那些凡人面前,我是那麼強大,那麼讓他們恐懼。可是後來,我卻開始覺得麻木,殺人不再讓我快樂,我隻是憑着一種機械的慣性在殺人。”
“直到有一日,我殺了一個女子。她說她很愛我,但我早已麻木,不知道愛是什麼,我将她口中的愛當做一個虛僞的謊言,我按照自己的慣性殺了她,就像殺了我過往殺的所有人一樣。但很久以後,在某一個長夜,我突然想起她,悲痛到無法自已。”
“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這個錯誤足夠我後悔終生,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當我殺她的時候,我并不愛她,而當我終于愛上了她的時候,我已經親手殺了她。”
仿佛回到十五年前,那時她還是一個小小的孩子,不及他的腰高,看他時總是仰起頭,滿眼欽佩。而他,諄諄善誘,給她講述修煉的訣竅和方法。
“我放下了劍,不再殺人。我創建了一個我夢想中的地方,它叫做極地,在這裡,人與妖不再有隔閡,不再有仇殺,他們和睦相處,就仿若一家人。但這時,我聽說了你的名字。”
鐘樂悲恸的說:“我?”
隐雀微笑:“你。”
“你殺了蠻荒,奪回白帝城,一舉成名。可是,你想要的遠不止于此,你下令,殺盡天下妖。”
那夜明月那樣皎潔,那面塵緣鏡漫天遍野的投射出她斬殺妖帝的景象。他在極地,看着鏡中的她,一襲紅衣,一柄長劍,長劍上血珠不停滾落。在九龍台上,她抛下妖帝的頭顱,哈哈大笑,意氣風發。
“我知道,遲早有一日,你會來到這裡,毀了這裡。可極地是我十幾年的心血,我絕不容許,你傷害它分毫。”
“所以,所以,”所有的傷口都在此時發作,鐘樂隻覺呼吸都困難,“你離開極地,是要去……”
隐雀點頭:“不錯,我離開極地,是要去,殺了你。”
卻沒想到,他們恰好錯過,她早了一步,他遲了一步。
“所以,不要難過,不要愧疚,阿樂。如果你不殺了我,那麼我也要殺了你。”
可是,鐘樂不懂,她死活也想不懂:“我在殺妖啊,我在做正确的事啊,為什麼,你們卻并不情願?為什麼,你們要阻止我?”
但是,隐雀再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了,是她親手捏碎他的妖丹,看着他在她懷中呼出最後一口氣。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将我葬在極地。
鐘樂抱着他冰涼的屍體,從木然,到絕望,她嘶聲大喊:“為什麼啊?極地到底有什麼好?它不過是一群愚蠢的人和一群愚蠢的妖怪!”
寂寂白雪,天地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