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中,這裡都隻有她一個人。
她将這裡當做家,十分用心的經營着。她砍了數十棵修長筆直的樹木,将它們劈成厚薄适宜的木闆,一條闆一條闆的搭建起了一院小木屋。後來,隐雀來了,用花梨木為她做了一把搖搖椅。再後來,李刻青來了,用藤條為他編織了一張小床。
“你的小床在這裡。”段匆找到了那張小小的可容納一隻貓的床,笑道。
“你的搖搖椅,在這裡。”李刻青也笑眯眯的搬出那把溫潤細膩的搖搖椅,将它和以往一樣的放在門口。
段匆十分開心的躺到上面,可是,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
……院子裡一群妖怪,虎視眈眈的瞪着她。
烙女蛇人面蛇身,被挖去眼珠的眼眶黑森森的,直勾勾的,朝着段匆。
段匆也奇怪,她的眼珠子已經沒了,卻好像還是能夠看見。
“你怎麼又來了?” 烙女蛇陰嗖嗖道。
段匆理直氣壯:“這是我家,我憑什麼不能來?”她可沒說謊,這裡真的是她家!
蒙雙氏相視一眼,一個說:“妹,她說這是她家。”
一個說:“哥,我們殺了她,炖湯喝。”
那群小老鼠精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也不知在說些什麼。不過段匆推測,估計還是商量着要抓了她炖湯喝的事。
高山君倒是很高興:“你又來了咩?這次有病咩?需要我幫你看病咩?”
這時,李刻青走了出來,妖怪們瞬間就安靜了。他們可打不過這隻貓妖!
不過,表面上雖老實下來,可他們心裡都十分不服氣,也不走,就這樣待在原地,沉默的瞪着段匆看。
段匆受不了了,被這一圈子火辣辣的目光包圍着,根本就不能安心的躺在搖搖椅上休閑!她爬起來進了屋,待李刻青也進來後,哐當一聲将門關上。
但從窗子裡看時,這群妖怪還沒有要走的趨勢,仍舊默默的瞪着這間小木屋看。
段匆呻吟道:“百草道人呢,怎麼也不管管他們?”
李刻青道:“那小老兒年紀大了,熬不住,晚上睡的早。”不過,想這群妖怪徹底離開,也是很簡單的事。他展開手中折扇,笑吟吟道:“要麼,我去管?”
妖怪們之所以并不真正的忌憚,是因為他沒有真正的出過手。但要真正的出手趕走他們麼,再簡單不過了。
但是,段匆卻很快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懶得和他們計較。”
李刻青收起折扇,微微一笑。
一千三百年前,在白帝城的角鬥場中,她救了他,将他帶來了這裡。
一開始,他仇恨她,可是,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殺得了她的,隻能在心裡繼續仇恨。
但是,當他發現,她今後的心願并不是殺盡所有的妖,而是讓人與妖和平相處時,心中的恨意,不知不覺,就消逝了。
他默默觀察她,不過不再是以仇恨的目光,而是以探究的目光。
最初,她總是希望他能變成人形,但他如一個頑童一般和她置氣,故意變作貓形。後來,念念生來了這裡,他心裡五味雜陳,憤怒,嫉妒,且隐隐的不服氣,于是當天,他化出了人形。他暗中和念念生比了比,他心裡覺得,自己是更好看的。
可是,她卻好像并不是很關注他的容貌,隻是樂呵呵笑了笑。他很納悶,她之前不是一直都想看他的人形的嗎,如今見了他這麼俊美無雙的容貌,怎麼卻沒有感恩戴德、欣喜若狂?
後來他才漸漸懂得,她想看他的人形,除了好奇,更多的,大概是想要一個人在身邊陪着她。
她口上不說,但其實,心裡也是怕孤獨、喜歡熱鬧的。
“當年你融入死陣之後,我和小草精便沒有再回蓬萊。睹物思人,那裡變成了一個并不适合久居的地方。隻是說來也奇,這一方小院,有人的時候,幹淨整潔,花草欣榮,生機勃勃,可一旦沒有人,時間雖仍如過往一樣的流逝,小院卻會漸漸被風雨侵蝕,結滿蛛網,雜草叢生。我與小草精雖不久居于此,卻也并不願看到它漸漸荒敗。”李刻青道,“所以,在每一世,我都會尋人來久居在此。有了人氣,這方小院便不會變得破落,這麼多年來,才能一直保留過往的模樣。”
段匆恍然道:“百草道人就是這麼來到蓬萊島的啊。”
李刻青笑道:“不錯,七十年前,我與他初遇。”
那時,百草道人還是一個六歲的孩子,父母患病雙亡,親戚都不願接納他這個拖油瓶,就是在那時,李刻青來到他身邊,問他,是否願意住在蓬萊。
七十年了,當年的孩子已經老了。
李刻青眨眨眼,纖長的睫毛顫動。
時光荏苒,對妖而言,不過短短的幾十年,可對人而言,卻已是此生的大半輩子。
他看着當年的孩童步步長大、變老、眼角皺紋叢生,而自己卻仍舊滿頭青絲、分毫未變,固然會有傷感。
可是,他曾與他一起下棋、捕魚、做飯、喝酒,在許多個黑夜裡談天說地——短暫人生中,他們曾相伴一程。雖然最後終會分離,雖然到了那一天會傷感,可是,卻并沒有遺憾。
李刻青看向段匆,伸手,輕輕拂過她的鬓發。
貓妖不同于尋常妖,生來就有九條命,可以将妖丹化作九瓣。可是,現在那九瓣已經用的差不多了。她體内雖共有七瓣,可是,其中六瓣已經化過了血肉,失去作用,唯餘今世這一瓣。而待她活過了這一生,她的這一瓣,也就會煙消雲散了。
屆時,隻剩下他身上的一瓣。她走了,他将仍活着,忍受千萬年漫漫無邊際的孤獨。
可是,若将他身上的這一瓣給了她,她固然可以多活一世,但那時,他的妖丹散盡,九命耗竭,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了他。
這當然沒有關系,他願意将最後一瓣妖丹也送給她。
可是,沒有他,她的一生,會過的快樂嗎?會受人欺辱嗎?他都看不到、也幫不到了。
“你在想什麼?”段匆見他出神,擡起頭問道。
無論如何,最後的結局,他們終将會錯過,她活着的時候世上無他,他活着的時候世上無她。
李刻青微笑了。
“我在想,春宵苦短,切勿浪費。”
說罷他伸手一揮,這間木屋外徒然出現一個流光溢彩的結界,妖怪們看不到這裡面、也聽不到裡面有什麼聲音,恍然大悟般“嗷嗷”興奮怪叫起來。
空氣也徒然滾燙,段匆隻感到他攬住自己的腰身輕輕一帶,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就随着他滾到了床上。
她耳垂滾燙,驚道:“你、你……”
“噓,不要說話,”貓妖貼着她的耳朵,氣息灼灼,聲音中滿帶沙啞和侵略性,“我已經等了,一千三百年了。”
也許終有一日……也許終有那麼一日。
但至少,還有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