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小雨纏綿不停,将青石闆街潤洗的恍如明鏡。
窄而狹長的小巷中,松上明拄着一根以樹枝粗削成的拐杖,一步一頓,艱難前行。
他走的極為緩慢,也極為吃力,咬着牙,面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水珠從臉頰上一刻也不停的彙聚、滾落,可是雨水明明沒有那樣大,隻不過是輕微的會打濕發梢,落濕衣衫——
原來,那不是雨水,而是汗水。
走着走着,一不留神,松上明踩到了一塊黏膩濕滑的青苔,頓時腳底打滑,絆倒在地。手中的拐杖摔到一旁,同時,懷中的草藥也被摔了出來。
牛皮紙豁開,草藥散落一地。
松上明清秀蒼白的臉上霎時就帶了哭意,顧不得摔跤的疼痛,手忙腳亂的将散落的草藥掬起來,重新放到牛皮紙上包好。
可是,被雨水浸透了的草藥,再煮的時候還有效果嗎?
松上明想到這裡,就難過茫然的不知怎麼辦才好。
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将草藥一絲不落的都撿了回來,重新珍重的放回懷中。
然後他再夠到那根拐杖,想将自己撐起來,可是雙腿劇痛,尤其那條被打斷的腿,摔了跤,又浸泡了雨水,一時就如千萬根針細細密密的紮着,松上明疼的嘴唇發紫,最終,放棄了再度站起來的打算。
他就這樣,爬着,蠕動着,一步一步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時至傍晚,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可松上明是個孤兒,無父無母,也未娶妻,家中隻他一口人,推開院門,冷冷清清。
他緩慢爬過小院,爬過門檻,進了屋子。
屋中十分簡陋,隻一張床,一張木桌,兩條長木凳,木桌上放着一盞昏暗的油燈。角落處,有一方竈台,旁邊一口大缸,缸裡稀稀拉拉的裝着一點米。除此外,家徒四壁,空空蕩蕩。
松上明忍着疼痛将濕衣服換下來,借着煤油燈光芒打量自己的那條斷腿。
看起來,正正常常,和另一條好腿沒什麼兩樣。
可是,斷了,就是斷了。
他問過王大夫,這腿還有沒有可能再長好,王大夫摸着長長的胡子,不無可惜:“耽擱喽,耽擱喽!你要是早點來找我,或許我還能給你接好,可是現在,斷骨那裡的皮肉早已經死透了,接也沒法接、長也長不回了!”
松上明一開始是絕望的,可是,還能怎麼樣呢?這世道,活着就已經不錯了。
于是他絕望過後,開始想像以前一樣,謀個差事,混口飯吃。
可是,他拖着一條斷腿,賣力氣的活兒都幹不了。而那些文绉绉的活兒,比如給人家做詩、畫畫兒、寫對聯,或者,去當個私塾老師,這些活兒,松上明卻又讀的書不夠多,不夠文化,也幹不了。
一來二去,松上明無處可去,隻能成天待在自己的院子裡,眼看着米缸一點點的空下去,隻有心如死灰,卻是無能為力。
一天又一天,永安郡的細雨仍舊在纏綿,天永遠是霧霭霭的、暗沉沉的,松上明的心境也越來越絕望。
他生活中唯一的明亮,便是院中的那顆紅梅樹。
從前他還在府衙當捕快的時候,攢了幾個錢,買下了這座小院。
他的錢雖不多,但其實可以買一座比這裡更大些的小院。
但是,他看上了這座小院中的那顆紅梅樹。
那棵紅梅樹,又高又大,枝桠怒放,想來已經生長了幾十載了。
松上明買下這座小院的時候恰逢初春,紅梅傲然綻放,鋪天蓋地,俱是熱烈鮮豔的色彩。将這座本簡陋質樸的小院點綴的生機盎然、轟轟烈烈。
那時,松上明以為自己今後的人生也會如這紅梅,鮮妍,熱烈,怒放。
可是未料到……
松上明苦笑一聲,透過窗格子望向院中。
春日已将盡,紅梅也開始凋零。每過一個夜晚,地上便會鋪上厚厚一層落紅。
不管多麼驚豔美麗,還是逃不過枯萎成泥的命運。
松上明關了窗。
屋裡霎時暗下來,他舍不得挑去煤油燈燈花,燃燒的愈亮,便愈是費油。他已經算好了日子,至多不過三日,院中紅梅就會凋零殆盡。而當最後一朵梅花凋落的時候,便是他松上明離開這人世的時候。
今日,他謊稱自己的斷腿夜夜疼的他睡不着覺,找王大夫開了一付可以讓人暫時失去痛覺的草藥,待到最後一朵梅花飄落,他便會将煤油燈燈花挑去,讓它在最後時刻燃燒的極為明亮,還會将米缸中所有的米都煮成飯,再也不用節省,舒舒服服的吃飽最後一頓。
然後,他會喝下這包草藥,割破手腕,靜靜躺在床上。
枕頭下,他壓了一紙遺書。
那個發現他死在這裡、葬了他的人,會得到這座小院,還有他特意留下來沒有動過的一份積蓄。
松上明将被雨水泡過的草藥小心翼翼鋪開在桌上,撥動着,讓草藥盡快晾幹,并在心中默默懇求着這草藥不會被泡去了效力。
難過了這麼多時候,最後死的時候,他希望能死的舒服一點。
從米缸中挖了一小撮米,煮了碗清的能照出人影的粥,喝罷,松上明熄掉煤油燈,一瘸一拐的上了床。
屋外,纏綿的細雨仍舊一刻也不停,沙沙,沙沙……
梅花一朵接一朵的打着旋兒,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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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的雨絲落在池塘,砸出一個個極小的凹陷,将池塘變得更加波光粼粼。
“還是沒捉到?”
新請來的捉妖師一臉為難的低着頭:“這……”
花府的男主人,一身月色長袍,于涼亭中負手而立,望着碧波蕩漾的水面。
聞此言,他慢慢的轉過身來。隻見,那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龐,還帶着幾分和善的笑意。
“罷了,許是那東西實在太狡猾,沒有捉到,也非是修士之錯。”
捉妖師聞此,兩眼閃閃發光,期冀的試探道:“那……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