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很奇怪。
和一般的拜佛的人完全不同,他身上沒有那種低眉順目的虔誠。玫瑰就沒有見過一個人在佛像前是這種仰頭直視的樣子。他不像是在求什麼,倒是像在進行某種對話。
相機裡照片的時間跨度比較大,斷斷續續也有幾年。幾年,上千張照片,實在沒辦法讓人一一去細看。玫瑰隻能大概其浏覽了一下。
“他在幹嘛?”
肖小雨聳聳肩:“不太懂。每年他不定期總會過來幾趟,過來停留的時間也不一定,有時候一兩天,有時候十天半個月,最短也有過來一下午就走的。他從來不說他來做什麼,我也從來不問。不過比較奇怪的一點是,他從不燒香,也不磕頭,甚至也不說話,就那麼一個人待着。”
玫瑰随便點進去一張照片,照片裡的他正直直跪在地上,半仰着頭,整個人看上去極為痛苦和迷茫。
她再點進去一張,這次的他頭枕着雙手躺在地上,和上一張照片毫無相同之處,但還是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濃濃的孤寂感,因為照片的角度不太好,她始終看不清他的臉。
玫瑰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眼底氤氲的熱氣消散掉,“這些照片是?”
肖小雨說:“我偷拍的,因為有時候等待的時間太無聊。托他的福,我和樂昭就是在這座山上認識的。那時候這間民宿還是他表姐的,後來表姐出了國,就給了他。”
玫瑰愕然:“他現在在這座山上?”
肖小雨點點頭:“是啊,收到你微信我就去看過他。不過他好像不太想說話,隻說不讓我告訴你他在這。”
玫瑰轉過頭去和蘇蘇對視了一眼,眼淚又有點忍不住要往下掉。
這些照片傳達出來的情感太讓人壓抑了,而且大多數照片都是背影或者是側影,但更讓人觸動的點也在這……她完全不用去看他的臉,就能明白他在那一刻的心情。
“他們晚上也可以收留他過夜嗎?”
小雨點點頭:“他給這家寺廟捐了很多香火錢。這是今天的照片。”她點開自己的手機。
玫瑰和蘇蘇湊過去,發現這一次的他頹然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雙手無力地垂着,視線大概落于他面前二三十厘米左右的地上。
這是唯一一次他沒有擡頭。
玫瑰雙手捂着臉,半天沒說話。而後她忽地站起身,對小雨說,“麻煩你帶我去見見他吧。”
“你等下。”仍在看單反相機裡略縮圖的蘇蘇突然拉住玫瑰的胳膊。
玫瑰疑惑地轉過頭去。
蘇蘇把相機遞給她,“你看這一張。”
玫瑰垂眸,然後就被這上千張照片裡唯一不一樣的那個他吸引了全部目光。裡面所處的應該是白天臨近中午至太陽西斜之前的這段時間,因為她看見了地上斑斑駁駁的窗戶格子和樹的影子。
照片的光影構圖極美,和其他大多數模糊紛亂的偷拍者視角不同,這一張幾乎可以用作攝影大賽的參賽作品。
而這一次的方協文,正雙手合十立于佛前,太陽的光從另一側的窗戶照在他的臉上,落在處于逆光中的拍攝者的眼裡的,就剛好是他完全處于暗影中的,一張如刀刻般的側顔。
他似是正在卑微而虔誠地向佛祈求着什麼,也是唯一的一次,祈求。
玫瑰的視線已經完全被眼淚所模糊。蘇蘇碰了碰她的胳膊,并把手指放在了照片的拍攝時間上。
小雨湊過來,看了半晌沒看懂,“哦,這張照片是樂昭拍的,這應該也是第一張照片吧?那時候我們倆還沒認識呢,他上山來玩,剛好碰到方總,就随手拍了一張。”
玫瑰卻已經完全聽不到小雨在說什麼。
因為她的視線已經完全聚焦在了蘇蘇手指所在的地方。
那個日期是——傅家明死的那天。
再也顧不上什麼,她拉着肖小雨的胳膊就往外跑。
另一隻胳膊卻被蘇蘇拉住。
“黃亦玫,不要試圖去救贖他的痛苦。他的痛苦不是你的錯,如果你後半輩子都帶着愧疚感去面對他,那麼你們還會重蹈覆轍的。”
玫瑰大喊,“可是我總得為他做點什麼吧!”
“那就去愛他吧,以你本來的樣子。”
*
玫瑰見到方協文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彼時的他依舊頹然地坐在原地,連她邁步而入的聲音都沒聽到。上海的冬天,沒有暖氣的室内比嚴寒的北方更難熬,她簡直都不敢想象他已經被凍成了什麼樣。
“方協文?”她哽咽着叫了聲他的名字。
大概頓了三秒,他才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看到她的第一句話說的就是:“玫瑰?你怎麼來了?這裡太冷了!”
她哭着撲進了他懷裡,終于感受到了他已經快被凍僵了的心跳。
哭了許久,她才問他,“你不是說你在北京嗎?怎麼跑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