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現實中運籌帷幄的叛逆者,還是理想内孑孓獨行的變革者,若要找出一個全然不設防的時機,那注定是沉入夢境之海的片刻隙間。
有如内心映射般,灰暗的、明豔的、尖銳的、柔軟的、相似的、迥異的,拜斬魄刀“鏡花水月”所賜,藍染惣右介已經習慣在安眠時徜徉無數匪夷所思的場景,并始終用冷靜而漠然的心緒注視着幻夢中上演的起承轉合。
刀似主人形,他不否認。美酒藏匿于砒/////霜之後,冰層下燃燒着烈烈火焰,笑容粉飾了緻命刀尖,背叛與反轉猝不及防。以真實包裹虛構,用悖論裝點謬誤,這些固定的小把戲曾一度是他夢裡的常客。
然而他很少……抑或說,從未有過這樣的夢。
裸露的層岩被沖破深淵的污穢掩覆。獸潮是漆黑的海洋,随着将士們的呼吸如潮汐一樣無止境翻湧。每一次掀波都毫不留情地吞沒一寸土地,每一次蟄伏都詭誕不經地積蓄着無匹的狠戾。
但人類方的應對紋絲不亂。
後方手執長槍的兵士護送民衆們疏散逃離。在他們前方,咆哮聲、怒罵聲、吠叫聲,來自不同背景、不同地域的人類将領披挂着散盔殘甲,把激昂決絕的音域交織糾纏,硬是以區區數百人編築出長虹般的血肉城牆。
那其中有一個“人”,傩面覆臉,四手持兵器,周身萦繞着雷光,矗立于所有人之首。他仰天長嘯,宛若将憤怒盡數傾吐,無畏地率領将士撕扯開魔獸的戰線。
連夢境似乎都格外鐘情于他。
視角跟随他怒吼、跟随他戰鬥、跟随他和名為伯陽的中年術士下地宮,開啟封印,和自願斷後的千岩軍們把全部深淵魔獸驅趕至地下。無光無風的黢黑地宮中,千岩将士無法忍受孤寂和傷痛,陸續死去,他也幾度迷失自己,直至最後——
四臂的夜叉感而有知。他在那一刻驅雷引光,無懼赴死。
“我叫浮舍——意為,浮生一刹……萬般皆舍。”
人無法夢到與自身渾然無關的事物。屍魂界多有汲汲營營之輩,親曆戰争的屬實寥寥。藍染惣右介雖然從大靈書回廊的諸多典籍中讀到過戰争的記載,可他的年紀還未能支持他真切地見證一場可稱之為戰争的戰役。
因此他清楚,這場浩蕩悲壯的攻伐不可能出自他的記憶。
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願意犧牲自我保全餘者的人。相反,他無比明白有那麼一類人,心念純善,滿腔赤忱地對世間萬象抱有過量的好感,以至于隻需要丁點的惡意,便能将他們扯落萬劫不複。東仙要如此,志波海燕亦是如此。
偏偏夢中的,絕非擁有如此覺悟之人。他們在生命終結之前,思念着喟歎“回家”和“親人”,恐懼着哭号“憎恨”與“不甘”,心志恍惚,醜态百出,甚至夜叉浮舍從頭到尾渾渾噩噩、神貌癫狂,但——沒有一個人臨陣退縮,沒有一個人解開地宮封印擅自脫險。
那不是鏡花水月能夠展示給他的夢,邏輯太過生硬,虛假到惹人發笑。
……可這如果是真實的呢?
夢為記憶的延續,現實的回響。高山崔巍嵯峨,千岩無聲,亦會迤逦入夢嗎?
——所以,到底是那日随手拾起的石塊送了他這場長夢,還是他誤入了岩層的百年遺夢當中?
……罷了,反正也丢不掉,他難得挫敗地想。
藍染惣右介早已嘗試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全然無法擺脫解翠行撿到的那枚原石。
禍不單行,他又在某次單獨行動中發現鏡花水月無法使用。
說“無法使用”或許有失公允,鏡花水月僅是“無法對璃月使用”,而已。
隻要站在璃月的土地上,元素力就會源源不斷湧入他體内,取而代之的,則是再不能對璃月仙、人施展蒙蔽感官的完全催眠。
向華月詢問,得到少女理所當然的回複:“惣右介選擇了層岩巨淵的那塊原石,即是與璃月定下【契約】。璃月以力量回饋你,同時任何欺瞞行為都會被禁止,很公平不是嗎?何況鏡花水月這樣的bug技能,被ban一點也不稀奇。”
而疑似仙人的往生堂客卿鐘離——據說每日皆在這璃月港内閑遊賞玩,他卻一次都未能追到對方的行蹤。
藍染惣右介從最初的惱怒,轉變成現在的心(放)平(任)氣(自)和(流),其個中心路曆程,不足為外人道也。
正值夏季,天亮得有些早,得虧璃月背山面海,空氣濕潤,伏暑的燥熱才沒有全數沒入房間内,給人留了絲涼爽。
一番洗漱後,藍染惣右介推開卧室門,映入眼簾的場景是華月在實木方桌上擺好剛從萬民堂搶到的早點,直起身遙遙對他揚起個燦爛的笑,“早上好,惣右介。”
他不自覺回一個笑,走向桌邊的步履不停,“早,華月。”
拉開椅子坐定,藍染惣右介接過華月盛給他的蟹黃豆腐,開始用餐。
“我們剛到璃月時在總務司預約的…同璃月七星…會面的日期…就是今天,呼~惣右介沒有忘記吧?”少女揭開水晶蝦的籠笹,不顧蒸騰的水汽,快手夾起一個就往嘴裡塞,滾燙鮮香的蝦餡把本該正經的話題切成松快的段落。
男人慢條斯理地咽下一口豆腐,嗯,豆腐白嫩,澆上煸炒金黃的蟹黃和熬煮多時的高湯,足見廚師的精湛手藝。然後他才故作驚訝地擡眸瞥少女一眼,“我還以為按華月這幾天躲我的架勢,沒有陪我一起去見七星的打算。”
“……”見到帝君那日大言不慚調侃男人的是她,良心發現不想說謊隻好逃避的還是她,華月忿忿地又用筷子戳了一個蝦餃,幹巴巴擠出字眼,“你就說要不要吧。”
“華月能陪着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幸好藍染惣右介深谙逗完兔子以後要順毛撸的道理,果斷見好就收。
吃完早餐,稍作打理,來自蒙德的煉金術士二人組出發去往璃月的權力中心,玉京台。
穿過绯雲坡主道往北走,沿着不蔔廬前的園林步道依山上行,和賣茶水的萍姥姥打個招呼,轉頭就能看到一棟數層高的古制建築背倚天衡山,俯瞰整個港區。這便是【七星】議事的場所,月海亭。
月海亭的秘書慧心檢查了來者手中璃月七星的邀請函,再核對過總務司的預約時間,确認無誤後,她微微欠身施禮,領着他們穿堂繞院,直到值守的千岩軍昆吾團士兵從幾步一崗變成不見人影,慧心的腳步終于停在一間會客廳的門口。她擺手示意兩人進去,自己則側身立到廳前待命。
張弛有度,令行禁止,外嚴内松,一方面讓他們感受到行事的高效,一方面也表達了對他們的信任,璃月七星果然不簡單。
藍染惣右介噙着儒雅溫容的笑,率先起手推開會客廳的大門。
廳内人員不多。雪發盤髻的女性坐于上位,右邊陪坐了一位英姿勃發的少女以及一名乍一看平平無奇的老者。
注意到相攜入内的來客,上首的女性盈盈浮笑,起身迎了上去,“兩位便是遠道而來的貴客罷,我是璃月七星之一的【天權】凝光,前幾日實屬公務繁忙,不曾想怠慢了貴客,凝光在此賠個不是。”
“天權星客氣。”青年語氣波瀾不驚,仿佛一點也不曾為面見璃月的實際掌權者而動容,“我是藍染惣右介,她是華月。我們受西風騎士團首席煉金術士阿貝多委托,應邀來璃月協助調查‘屑金’一事。”
他身後,少女矮下身體,向凝光禮貌鞠躬,“凝光小姐,你好。”
“早聽懸金團的将士提起,二位皆是有真才實學的高人,璃月得二位助益,何其有幸。”鳳眸流轉間,儀态萬千的女性展顔淺笑,伸手往左側的雕花椅上一引,立刻就有月海亭的秘書為客人斟滿茶水。
凝光也一同坐回首座,先起了少女的話頭,“還未曾謝過華月,璃月方士已依你的法子造出了檢測深淵裂痕的儀器,此舉可謂救萬民于水火。義舉當前,我自需替璃月向你作出答謝。”
“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麼?我凝光但凡拿得出,絕無二話。”
幾句話,就把惠及璃月的條件嫁接到自己頭上,以個人名義擔保,保證了璃月不會落入受制于人的境地。
相較之下,華月像是渾然沒聽懂凝光話中的深意,“我并沒有做什麼。你們會覺得深淵裂痕神出鬼沒,觀測有難度,隻是沒能搜集到足夠多的數據,就算沒有我,千岩軍和璃月方士總有一日可以計算出它的出現規律。”
少女說得輕巧,凝光卻不敢擅自領情。或許他們能夠測算、歸納出如此翔實的方案,可這一切建立在不計代價投入人力物力,犧牲一代乃至幾代璃月人的基礎上。她請天衡方士的魁首掌過眼,華月所用到的數據遠超常人想象,不知這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女娃是如何做到的。
她又擡眸,不動聲色地觑了眼一旁座椅上看似氣質溫厚的青年。
即使她已經慎之又慎,青年還是留意到了這抹目光,全無異樣地放下茶盞,回以雅緻坦然的微笑。
“華月,既然天權星已有安排,大大方方接受比較妥當。”
這位與少女的風格大相徑庭。言行滴水不漏,舉止如沐春風,若不是她好歹算閱人無數,又有和至冬愚人衆執行官“富人”、稻妻社奉行當家神裡绫人打交道的經驗,絕對會因小看他而折戟。
“……此番倒是我唐突了,華月和藍染先生挂心禁藥,剛到璃月便登門拜訪,想必還未仔細觀覽璃月風物,”凝光單手抱胸,另一隻手支着下颚,思忖片刻,給雙方墊了個台階,“我的承諾一直有效,什麼時候華月有了想法,盡可說與我聽。”
她語氣鄭重,表情卻是柔軟和煦的,望着女孩絲毫不顯得傲慢,隻讓人覺得親切和熨貼。
華月認真點頭回應:“好,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