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内一片安靜,隻有雨聲不停。
對于上次任願入戲,精神有點不對勁的事,蔣光昀有心疼,但同時也是有些不滿的。他知道任願在表演專業度上好過于他,更知道任願敬業,自己阻礙是不對的,且并無資格和任願談什麼表演方式和派别。
畢竟他念表演專業時并不上心,為了父親沖動選擇表演專業,卻不久之後就知曉父親的龌龊事,覺得所有的戲都惺惺作态,他失去了欣賞一部作品的視角,對所有表演都興緻缺缺,外貌條件再好都是根木頭。
表演老師恨鐵不成鋼:“同樣是新生,你要是有隔壁班的任願十分之一的熱情,百分之一的态度,都不至于演成這樣!”
他那時還很自負,覺得任願肯定是自小就接觸表演的童星,并不在意,反而心中嗤笑,戲好,又不一定就是人好。
他父親包攬國内各大獎項,熒幕形象忠誠正直,藝術成就高到幾近封頂,即使後來退圈不再演戲都還有一大票影迷劇迷,可實際私德敗壞,為人陰險冷漠,偷轉資産,想帶蔣光昀改姓,吃盡妻子絕戶……
蔣光昀當時聽了老師這話,背地裡就去打聽任願,可恰恰與他所預料的相反,任願不是童星,隻是非常熱愛表演,閑暇時候就去學校的定期放映電影的影音室去看電影,去圖書館看書,早起去湖邊開嗓詩朗誦,随身帶着一個小本子,簡直就是書呆子标配。
蔣光昀跟蹤了任願将近一周,默默觀察,實在覺得此人平平無奇,硬說好的,就是那眉眼有些好看,不過性格太溫和,甚至溫和得有些呆了,毫無特色……
面對硬塞過來的美人魚性轉角色,他面紅耳赤,神色為難,很想拒絕,但一句陰陽怪氣的“搞着玩的而已,你可是老師最喜愛的學生,我們一緻投票你來演,怎麼能不來?”就給他頂了回來,隻好歎氣接下。
那幾個男生見任願不樂意,好似更來勁兒了,語氣明顯嘲意的憐憫:“放心吧,美人魚的裙子能花什麼錢?你負責衛生搬搬道具,我們補給你一部分就是了。”
任願頓了頓,說:“不用了,我自己的角色,我自己出錢。”
那幾個男生怪聲贊美任願大氣,任誰都聽得出來不懷好意。
蔣光昀在一旁聽着,心中生出憤慨,疑惑,既是為老師的評價,又是為任願的懦弱。
就這樣一個人,自己居然會比不上?
他無心再跟着觀察,覺得這樣的事浪費他時間。
蔣光昀長久以來都住在校外,他正在為申請國外大學換專業讀書而做準備。
他精力旺盛,學習的同時也會應付校内的事,也是為了逃避亂七八糟的家庭,嚴寶懷嚴令他不要摻和,他就盡量不去管。
校内,他總聽到齊維興奮地到處跟别人說隔壁班的任願去演美人魚,還會穿裙子,心裡會分神一瞬,也有點莫名其妙的失望。
表演開始那天,也許是好奇,也許是為了看任願出糗,總之蔣光昀戴着口罩,還是出現在小劇院門口。
小劇院老舊,平常大型活動都在新建築那邊,那裡的劇院寬敞明亮,這裡的舊劇院隻用于學生申請用來自娛自樂,偶爾老師會來征用作小考。
小劇院裡面人不多,但竟然也不少,稀稀拉拉地幾乎勉強算坐滿,好像都是聽到消息來看熱鬧的人。
蔣光昀看到了齊維和身邊人叽叽咕咕幾句,就開始笑起來,似嘲笑似揶揄,他不願意坐過去,就一直站在門口。
破舊的小劇院裡,劇情正在進行,忽然響起一陣轟隆雷聲,觀衆席位上的人吓了一跳,目光紛紛看向台前。
舞台上的道具船搖搖晃晃起來,扮演公主的女生與湧上來的海盜對決,神情堅毅,為保護老弱婦孺上新船,公主被砍中,鮮血染滿半身,她被逼退到船邊,舉着劍道:“我甯願葬身于魚腹,帶着心愛的佩劍沉入水底,獻身于海神的懷抱,也絕不會向你們投降!”說着,公主轉身,踩上船沿,張開雙臂,毫不猶豫地往下一跳!跳在海浪道具後的軟墊上。
同時,漆黑的大屏幕忽然亮起,時機卡得完美,正好銜接到公主跳入水中的一幕,王冠掉落,手松了佩劍……遠處一條美人魚,巨大的藍紫色魚尾搖曳擺動,遊得極快。
美人魚神色疑惑地遊過來,他上半身肌肉線條流暢,柔韌漂亮,鏡頭給了他近景,他嘴唇微張,琥珀色的眼瞳微眨,不似常人一樣閉緊,仿佛真的能在水下呼吸和生活一樣。
美人魚摸了摸公主的臉,抱起公主向上遊離鏡頭,最後的鏡頭是寬大的魚尾搖曳遊過。
屏幕漸漸重歸于黑寂,道具船不知何時早就被推走,美人魚抱着公主從海浪泡沫道具後探出頭來,在舞台幹冰水霧的遮掩下緩緩“遊”了過來,将公主托舉着,輕輕放在岸邊的石頭上,他渾身濕透,腹肌和胸肌上的水滴滑落,沒入矽膠魚尾。
舞台上的燈光炙熱明亮,打在他尾巴上,閃閃發光,巨大的藍紫色尾巴鱗片閃耀,因為擔心脆弱的人類而緊張,尾鳍不住拍打,在舞台的幹冰雲霧若隐若現……
真是好一條美人魚。
觀衆席位上的人都已經呆了,站在門口的蔣光昀也呆了,倒不是覺得這出話劇創新驚豔,而是他們大多都抱着看笑話的心思來,沒想到卻意外地發現還不錯,同學們也非常認真……
蔣光昀看着舞台上那個人,覺得頭暈腦脹,胸口發堵,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才發現是因為自己屏住呼吸已久。
台上的美人魚滿臉濕潤,鼻尖通紅,一開口就将衆人震住,因為任願台詞功底極好,聲音悅耳,中氣十足,情緒投入,顫音,尾音,拿捏得十分出色。
他的聲音好似不是從耳孔裡鑽入,而是直接滲過頭皮,傳達到腦海深處,一陣陣發麻共鳴。
“親愛的人類,陸地上溫暖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都在呼喚着你醒來……”話音未落,舞台又響起一陣雷鳴,美人魚惱道:“哦!看來今天沒有陽光,讓我與上帝對話,乞求他停歇風浪……”
很明顯,這一次小美人魚的演繹作了比較大的改動,有些小幽默,還改編了王子落水的原因,小美人魚美妙的歌聲改成了朗誦,台詞由翻譯腔改成了相對上口的語段。
結局,公主愛上了俊朗的王子,美人魚不願将刀刺進公主的心髒,他回到海邊,坐在公主曾經躺過的石頭上,仰頭閉眼沐浴着陽光。
魚尾充滿生命力地搖擺,美人魚翻身一躍,水聲響起,他跳進海浪之中,變成了泡沫……
舞台的另一邊,婚禮上,公主忽然摸了摸耳朵,和同樣有此感覺的王子兩相對視,公主又哭又笑道:“是他的祝福。”
這麼一個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有不少人還是看進去了,男帥女美,看得淚眼漣漣,更多人也在感歎這戲的盡最大程度的精緻,演員的認真。
尤其是對于任願,他們有佩服,有感歎,也有點嫉妒,不免酸溜溜地說這麼一個玩兒一般的小戲都能如此認真,不愧被老師連連誇贊。
蔣光昀戴着口罩,仍然站在門口,渾然不覺自己已經站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發現齊維早就臉色陰沉地離開。
他耳邊又開始響起剛剛那震耳的雷聲,很煩人,也太擾人心神。
他以為自己是幻聽……直到衆人出來鞠躬謝幕,任願也攀上石頭,面對着觀衆笑着搖一搖尾巴,非常生動自然,就像天生是魚一樣。
蔣光昀看着慵懶趴在石頭上,對着觀衆淺笑的美人魚,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耳邊好像不是雷聲。
是自己的心跳聲。
*
震耳的心跳聲鼓噪着耳膜,久久未歇,很突然,就像現在這場雷雨。
蔣光昀腦海回響着舞台上美人魚對公主深情的表白:“我愛你……”
刺眼的白光乍現天邊,但在這高樓漫天輝煌的燈光中顯得不值一提。
雷鳴轟至,雨勢難歇,雨滴附在透明的車窗上,折射出燈火的迷離,刮雨器飛速地搖擺,撇去雨水。
開着暖氣的車裡,蔣光昀聽任願說:“我們去哪兒吃?我還在控制飲食,現在太晚,不能吃太多。”
任願語氣有些低,也有些疲倦,打着商量:“能不能不吃了?”
“好,不吃,”蔣光昀心跳得就像當年闖進任願換衣間,近距離看見任願半裸的身體一樣地快,握着方向盤的手心都出了汗,他生怕打滑,緊緊抓着,緊聲說,“但我要給你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
蔣光昀打燈并線,開上高速,瓢潑的雨中,一輛黑車沖開雨幕往燕棠山那片别墅區的方向駛去。
蔣光昀低聲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麼神秘?任願瞥了眼蔣光昀冷肅的側臉,并不那麼期待地想。
可别是故弄玄虛,看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