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見到金蟬子時,已是數日之後。
他身穿僧衣,坐在鏡湖邊一處八角亭中,正與楊戬對弈。
落日餘晖透過群山山脊,照在對弈者身上。
一者溫文爾雅,眉眼間透着慈悲,唇角帶着微笑;一者冷峻孤傲,劍眉緊蹙,高挺的鼻梁,擋住了半頰陽光。
兩人皆是姿容絕世,皎如玉樹,即便是先有了大師兄濾鏡的黛玉,也不得不承認這金蟬子風姿不輸楊戬。
楊瑛輕扯她的袖子,附耳低于道:“兩人從中午下到這會兒了,還是那一盤棋!我先還看得懂,如今卻是迷迷糊糊,你既懂棋,替我去看一眼罷。”
一盤棋竟能膠着半日,黛玉也生出幾分好奇,輕移蓮步,步入亭中,站在楊戬身側。
待兩人各落三子,黛玉暗暗歎了口氣,轉身,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向楊瑛道:“夕陽落盡,彎月初升之時,必能分出勝負,你且回去等吧!”
楊瑛眨眼道:“勝敗如何,我二哥會不會輸?”
黛玉搖頭:“真君心有執念,怕是有些不妙。”
何止不妙,簡直有些要走火入魔的氣象,黛玉心下憂急,面上卻仍是淡淡的。
楊瑛跺腳道:“怎麼不妙了,我看二哥已吃了他許多子了,那和尚毫無還手之力呢!”
黛玉道:“那位大師棋局大開大阖,雖數處失利,大局不失。真君棋風犀利許多,乍一看占盡優勢,實則後繼乏力,遲早要一擊而潰。”
“我才不信呢!”楊瑛大聲道,“我二哥可是棋中聖手,這數千年來除了天尊,還沒有人赢得過他呢!”
黛玉也不與她争辯,揀了塊幹淨台子坐下,笑道:“你若想你哥哥赢,我倒是有個主意,隻是需勞你作些苦力。”
楊瑛咬唇道:“什麼苦力,你說來聽聽。”
黛玉笑道:“你先走一趟,将我房中那黃花梨镂空雕花琴幾、缂絲繡褥琴凳搬過來,就擺放在此地。”
楊瑛翻了個白眼,“你嫌玉辰閣住得不舒服,準備在這石凳子上安家呢!”
黛玉不理她,自顧自道:“再取下那鳳鳥銜環香爐,順便帶一盒三合香,燃上香,放在那鳳尾竹旁邊。”
聽她說得煞有介事,楊瑛也有些心慌,至八角亭看了一會兒,回來道:“我二哥額上竟然出汗了,數千年不曾有的情形,看來你說得不是全無依據。”
黛玉繼續道:“你最後再跑一遭,請一下我桌案上那張鳳操琴。”
“原來是要彈琴啊,”楊瑛恍然大悟,“你放那邊石台子上,不照樣彈得響嘛!”
黛玉指了指山邊落日,閉目開始調息,不理她了。
楊瑛恨恨地啐了一聲,駕雲去了。
不一會兒,各種物事皆被她裝在五羅金帕上,一股腦兒裝了過來,叮叮當當擺放到位。
黛玉也不與她計較,焚上香,在湖邊淨了手,素手輕揚,琴聲流瀉,霎時籠罩了整個鏡湖。
琴音平和甯靜,似乎将時光都拉得慢了下來。
湖對岸的白鶴咕咕叫着,半阖上眼睛,夕陽前遮了薄薄的一層浮雲,讓餘晖昏黃得近乎多情。
八角亭中,楊戬欲落子的指一頓,半晌,緩緩移了方向,落在本已放棄的一子旁邊。
“阿彌陀佛!”金蟬子雙手合十,溫文笑道,“真君這一慈悲,開了多少境界!”
楊戬緊蹙的俊眉展開了些,擡手,淡淡道:“請!”
金蟬子拈起枚黑棋,琴聲陡轉,如高山之巅傾下三千飛瀑,将天地洗滌一新。
拈棋的手指一頓,金蟬子凝神靜聽,半晌才回過神來,失笑道:“好厲害的幫手,前後夾擊,讓貧僧防不勝防啊!”
楊戬唇角微勾:“非因琴聲,是你佛心動矣!”
“貧僧佛心不堅,見笑了!”金蟬子從善如流,手指放在太陽穴上,輕敲數下,才緩緩落下一子。
飛瀑落地,叮叮咚咚地彙成河流,浩浩蕩蕩奔海而去。
海面廣闊無垠,粼粼波光一層層推至岸邊,溫柔地沖刷着金黃色的沙灘。
心中執念在海面上沉浮,一點點平攤開來,越來越稀,越來越薄,楊戬微微一笑,從容落下一子。
金蟬子拈起黑棋,笑道:“下一步是何驚濤駭浪,貧僧期待不已。”
琴聲卻仍是一片甯靜,海浪輕柔地卷過沙灘,卻又帶着無盡的空曠失落而去。
金蟬子的眉一點點皺起,欲落子,忽歎了口氣,放下棋子道:“如此好琴,我們卻在縱橫之間厮殺,太煞風景了!”
楊戬目光悠遠,看向遠方的群山,似是未聽到他的話。
琴聲愈發平緩了,海浪一次次地重來,一點點地帶走了沙灘上的石礫、枯枝、殘破的貝殼……
卷來的細沙一層層鋪展開來,遮住了黑黝黝的缺口,在夕陽下金燦燦地閃着光輝,與辚辚海面完美融在一起。
數千年過去,二郎真君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第一次得到了片刻平靜。
金蟬子又拈起一枚棋子,放在面前細細端詳,口中打趣道:“有紅顔知己若此,真君還有何……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