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點,周郵去了趟校門口,帶回來一個保溫桶。
邵瑩瑩出差回來,給他做了愛吃的菜。鋪開來色香味俱全,吸引了一食堂惡狼羨慕的目光。
“來一起吃點兒啊。”
周郵熱情招呼着周邊人,姚易峰聞風而來,端着喝空的湯碗,蹭了幾塊紅燒肉走。
江邊遲來,又認識邵瑩瑩,出于禮貌便問了句:“你媽媽送來的?”
周郵本來在和姚易峰推銷糖醋排骨,被他一問,樂呵呵的臉色倏地便沉了下去。
他說:“不是。”
見人表情突變,江邊還有點納悶。
“剛你去門口我碰巧看見,不就是在醫院那個……”
周郵聲音都冷了,逼視着他打斷道:“她不是我媽媽。”
江邊:“……”
不是就不是,怎麼還不高興了?
他試探着給周郵夾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揭過話題道:“哦,我看錯了,先吃飯吧。”
周郵垂下眼,看了看一桌子的菜,本來還挺高漲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繃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你們把菜吃完,我有事要回去一趟。”
說完不聽挽留,拔腿就走。
沈瑾瑜和江邊面面相觑,點了點周郵一筷子沒動的菜,問:“他這是怎麼了?”
事出在自己。
江邊雖餓着,但猜測大概率還是他說錯了什麼,當下也顧不上吃飯,先跟着追了出去。
沈瑾瑜的眼睛跟着他走:“哎,邊哥?”
江邊回了下頭:“全部吃完。”
幹飯人滿臉苦相,對着多出來的菜,感受到一股甜蜜的負擔。
姚易峰攜一衆餓漢子蜂擁而至,熱切詢問道:“還缺飯搭子嗎,親?”
這頭周郵出了門便飛奔起來。
穿過二食堂熙熙攘攘吃飯的人群,他一路悶頭向前,拐上了林蔭道。
路兩旁種了成排的合歡樹。
這種薔薇目豆科的落葉喬木花期很短,隻在每年六七月開花,花朵雖美但香味極淡,整個樹冠上一簇簇的開滿了也聞不見什麼味道。
夏天開花無人嗅得半分香,剛剛立秋,花又迅速地敗了。
盛開倒也盛開,但因為短,所以比起喜歡更招人懷念。
——小時候上的幼兒園離家不遠,出了小區幾步就到,那會兒施蓉總會牽着他的手,一個步子大,一個步子小,上學、放學,交到老師手裡反複叮囑幾句,太陽要下山再接回來,聊一聊當天的趣事。
記憶裡那條路,似乎也這般,栽着一排合歡樹。
周郵無意間一擡頭,看見樹上竟還有沒凋謝的合歡花。
秋天了,也是難得。
一中校園裡種的合歡樹是别處移植過來的,園林工人又精心養護了許多年,樹都長得差不多粗壯,茂盛的枝葉一多,便壓彎了枝頭。林蔭道本來不寬,左右的樹頭便長得幾乎接在了一起。
鋪在頭頂,一路陰涼。
周郵跑着跑着,漸漸放慢了腳步。
站在樹下,花葉搖曳就如大片紅雲。
他一仰頭,件件往事如潮水般席卷而來——面對周昌明,周郵自認吵上三天三夜都不帶歇氣的,唯獨一人,隻要稍微露出無奈或失望的眼神,他就斷然不能由着性子不懂事。
施蓉是他唯一不願意惹生氣的人,可這唯一的軟肋卻于初三中考前夕離他而去。
死訊傳來的那個瞬間,仿佛命運之弩拉滿弦,從千萬丈高空倏然墜落,精準射塌他的脆弱心房。
其實,周郵偶爾也會懷念從前的自己。
不叛逆、不胡鬧,勤奮認真,人人口中的學習榜樣。
江邊見他順着林蔭路往行知樓跑,百米沖刺的速度,以為真是落了什麼東西回去拿,追了一陣人卻又停了下來。
他松了追的速度,喘勻了氣才走近,輕聲問:“周郵,你怎麼了?”
周郵背對着他,匆忙低頭抹了下眼睛。
然後才轉過身。
他立在風裡眉目低垂,瞳仁有濕潤的光,蘋果的紅暈染上眼角,顯得可憐又……漂亮。
江邊沒料到遇見這一幕,他很少見人哭,更遑論是天天和他吹胡子瞪眼睛的男生。
明明開朗活潑得過了頭,成天笑眯眯像個小太陽,怎麼眼一眨的功夫說掉眼淚就掉眼淚?
他簡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徒勞地攥起又松開,最後撓了撓後腦勺。
江邊想了半晌,說了聲“對不起”。
周郵不用看也能預料到自己的樣子,掩飾不住也就随它去了。
他豪邁地吸了一下鼻子,踹上江邊的小腿:“滾,你倒個屁的歉。”
江邊的手又攥了攥,卻松了口氣。
還能開玩笑應該沒什麼大事。
“不用道歉?那我收回吧。”
“嗯?”周郵鼻音很重,提高了音量說,“就一道歉還帶收回的?摳死你算了。”
“可不。”江邊拽得不行,神态自若地說,“本人行得正坐得端,沒有無緣無故給人道歉的道理。”
周郵捶了他一下:“不,行!我已經收下了。”
說着手往懷裡揣去,好像“道歉”有了實質,藏起來别人就奪不走了。
——他總做類似的幼稚小動作,放在某些情境裡雖然合适但又不可思議,同齡人裡還隻有他做得出來。
江邊觀察總結,周郵身邊像有一道結界,他和他的奇思妙想會随機刷新,偶爾從破綻處露出一些端倪。
第一次注意到時他相當費解:周郵一個學理的,身上的藝術氣息也過于重了。
後來才覺得難能可貴。
常人不能理解的舉動,由藝術家和藝術家候選人展現出來,這個世界仿佛也跟着有趣了一點。
結合今天這一遭,看來周郵不僅有藝術家的天馬行空,還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