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松僵硬的四肢,指腹在杯子把手上無意識地摩挲着,一邊說道:“我以為我可以心如止水呢,沒想到連和人對視一眼都做不到……Edward,我記得和你說過,我自覺虧欠他太多……我身上背負的種種,年少時确實抗争過,但輸得一敗塗地,這麼多年我從不曾回來過,怕的就是遇見他。”
溫辜鴻:“我也記得我曾問過你,‘你是否清楚自己真正的恐懼’。”
“是,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對的,這幾年我經曆了許多也嘗試了許多,過往的不堪我也都努力放下了。你知道我母親去世是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但這麼多年我也想通了,或許萬事自有定數,不如意之處不能全部歸由一個人承擔……那件事或許不是我的錯……但江邊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房間裡點着熟悉的香薰,周郵全身的肌肉連同感官一起放松下來。
可真到回答還是艱難,于他不啻于一場生剝。
“江邊……我總怕他和我一樣,但我希望他有轉圜的餘地,而不是像我一樣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怕他走上和我同樣的路,而他太……江邊他,比我更不容易,他本沒必要走這條路的……”
“可你從來沒有問過他的想法,對嗎?”
“我不敢問,Edward……”
四周那麼安靜,周郵能聽見自己聲音裡洩露出的顫抖:“當年走之前我對他說了很絕情的話,雖然那是我和家裡抗争失敗後不得已而為之,但歸根結底,是我一走了之,還傷了他的心……”
“那麼你還……愛着他?”溫辜鴻試探着問出了這個問題。
周郵眼角潮濕,卻嗤笑了一聲:“克制了欲望,忍住了思念,這種狠得下心切斷所有聯系的感情,如何能稱之為愛?”
指縫重重地擦過眼睛,他說:“愛應該是真誠的、義無反顧的,要情比金堅、童叟無欺,可我連最起碼的‘勇敢’都做不到,怎麼好意思提‘愛’……”
“周,人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你畫地為牢太久了,一直都是。”
“是,我也覺得我走不出來了。”周郵嘴角浮現一個自嘲的笑容,“連家庭的創傷都差點擊潰我,我負擔不了對另一個人的愛,也無法接受他的喜歡。”
燒傷的皮膚會長好,但新的皮膚和原有的皮膚之間永遠有一道疤在。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周郵的自我認知裡,他就是個不斷經曆燒傷、痊愈、再燒傷的娃娃,潛意識的本體永遠是新舊輪轉,永遠在愈合,也永遠有新的燒傷出現。
但後來他走出來了,情緒穩定、陽光開朗,從廢墟裡涅槃重生。
隻是今天的事讓他難以自抑地回憶起了那一段經曆。
他和江邊的過去太短暫,以至于雙方都來不及真的捅破那層窗戶紙——周郵提前預知了不盡如人意的結局,在愛意最盛時選擇抽身離去,而不是藕斷絲連。他過分懦弱,還以為是聰明之舉,卻不曾想往後六年,失之交臂的愛意不減反增,在幻想的池林裡肆意瘋長。
即使他再不想承認,也得說,世界上那麼多愛而不得叫人緬懷,确實是有原因的。
因為,得不到的總歸遺憾,而遺憾最叫人遺憾。
江邊就像他錯過的高考,一生一次,永不能再來。若非要因果重開,定要扒皮抽筋地疼一場不可。
而周郵畏懼的,從來不是什麼考試失敗。
他怕的是噩夢重演,重開的機會死命去搶,卻連皮毛都摸不到。
正如數百次午夜夢回,他驚醒的前一秒,總是江邊望向他時悲傷的面孔,夢中人時常泣血般诘問他:“為什麼食言?”
明明說好了考同一所大學。
明明說好了考完試你教我滑闆。
明明說好了計劃一場畢業旅行。
明明說好了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年少輕狂時,他曾揚言要“罩你一輩子”,也曾寫下過“雖千萬人,與君同往矣”,但說到底,他答應的事情,通通都未能兌現。
在那場秘而不宣的悸動裡,周郵做了可恥的逃兵,臨了一刀劃下,割斷彼此情誼後還貪心地期盼,經年日久,江邊能真的放下。
……
“前幾年我提過一個治療方案,當時未能成行,”溫辜鴻說,“如果能有一個你全心信賴的人參與治療,無論是時間還是效果上都會有鮮明的進展。”
周郵:“……”
溫辜鴻:“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周郵與他對視,聲音輕卻笃定:“不可能。”
溫辜鴻點點桌子,忽地想起了John描述中下午發生的事。
——江邊執意要走了周郵的聯系方式。
他後來聯系到對方,車輛理賠的信息對接非常高效,江邊全程半個字廢話都沒有,該走的流程迅速走完——期間沒有不耐煩,當然也沒有多餘的熱情,他隻是在平靜地處理事情。
如果不是最後那一句話,溫辜鴻都要認為他理性到略微有些強迫症了。
可是江邊在對話結束後,沒來由地問他:“你是周郵的什麼人?”
溫辜鴻對着這條信息審視了頗久,然後如實回複了對方。
之後是漫長的“對方正在輸入……”
江邊過了好幾分鐘才回。
“知道了。”
又過了幾秒。
“謝謝。”
溫辜鴻想,雖然周郵拼命抵制,但另一個人或許不是這麼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