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欺說道:“鏡中鬼不足以脫離鏡中,一切舉止以鏡為媒,那它如何将鬼鏡放進人眼中?”
這話暫時将蔚止言的注意轉移了,他道:“有個詞叫作為虎作伥,鬼在鏡後,所以……必然有個伥鬼在鏡外相助?”
沈欺眄他一眼:“你早已發現了。”
蔚止言這番話,接得太快了。
再一想,蔚止言提到“活人”二字分外誇張……不如說是在故意提醒他。
“不會啊,”蔚止言咳了聲,揚起純粹的一個笑,“疑是,我剛剛想到的。”
沈欺嗯了聲,未做評斷,收回視線将這段翻了過去。
遭鬼鏡寄生的人都活着,魂魄無異,卻聽鬼的命令行動。或是中了咒術,或是迷了幻象,或者,沈欺施術一試——
家丁們的頭發裡,暗藏一段肉眼看不見的絲線,秘術之下得以現形。
或者,就是如同他們這樣,被人做成了傀儡。
主宅快到了,沈欺輕飄飄傳音道:“妝奁鏡後是鬼,鯉鎮是百隻傀儡,你等會想去哪邊?”
……其實哪個都不是很想。
蔚止言強忍從心的感覺,破釜沉舟道:“都交給我吧,沒問題的。”
沈欺駁道:“不成。”
太耽誤時間,比不上兵分兩路。
“我去鏡中,傀儡給你對付。”沈欺一錘定音,替蔚止言做了選擇。
蔚止言:“……行。”
“疑是,”他道,“你的發帶,能不能借我一用?”
?
晏辭的請求來得莫名其妙,沈欺也不管他拿去作甚,唰的解下發帶,發如雪瀑傾流。
“拿着。”
發帶抛給晏辭,沈欺劈開妝奁破綻,踏入鏡中。
其後,主宅各個方位,傀儡無聲襲來!
華燈齊滅,宅院隻留紅通通的高挂燈籠,李府浸在詭紅光影裡,森森的人影時隐時現。
窗外紅光忽閃,蔚止言盡量不去看它,奈何餘光掃過——
外面緊緊貼着窗的,是眼睛。
幾雙、十幾雙、幾十雙暗光閃動的眼睛,随人頭冒了出來,在黑夜魅影裡搖晃。蔚止言一動,密密麻麻的紅眼睛便跟着移動。
“……”
該來的還是來了。
蔚止言頭疼地歎了口氣,打算尋個施展得開的地方,蓦然,他轉身開扇,重重扇飛了背後幾隻悄無聲息撲來的傀儡!
傀儡們俱撐起一副諧谑笑面,速度異于常人,被掀飛後,以扭曲的姿勢站起,和蔚止言捉迷藏般的,躲進暗處伺機而動。
蔚止言飛身至屋檐上,忽聽一段空靈小曲,銀鈴兒般動聽,自下而上飄了來。
他揉了揉額角,往後疾退了好長距離。
屋頂數塊瓦片破裂,正是他之前的落腳處,伴随着嬉笑與歌聲,一顆小女孩兒的腦袋從中鑽了出來!
蔚止言:……果然。
不管什麼時候,鬼和傀儡師都喜歡弄出這種吓人的把戲。
哎。
一晃神的工夫,更多目露兇光的傀儡爬上房梁,緊随小女孩兒而上。雖是傀儡,仍是活人之身,不可殺之。操縱傀儡的人許是料準了這點,屋頂傀儡橫沖直撞,毫不收斂來勢。
蔚止言且停且避,指間展開一段天青色發帶,織物覆過雙眼,系緊了,歪歪扭扭地打了個結。
總算眼不見為淨。
單手點扇,蒙上眼睛後,似是換了個人,方才對傀儡的些微排斥消失無蹤。一襲白衣穿梭于重重傀儡之間,他進退自如,那些傀儡卻沾不得神仙衣角。
歸功于沈欺告知的秘術,得以察覺糾纏傀儡的絲線。銜雲折上挑下翻,扇随意動,烏漆檀骨,素描照水菱花的墨黑扇面旋舞翻飛。
扇底風過之處,藏于傀儡發間的線被齊齊扯出。那折扇一提,絲線皆是卷在扇骨上,一股靈澤順着絲線傳送,灌入傀儡眼睛,濯去眼底的鬼鏡!
寄身傀儡之物不附,鎮民們擺脫控制,力竭撲地。
蔚止言輕搖折扇,那段纏繞不休的絲線浮空自燃,燒作了塵燼。
僅僅是瞬息之機,鎮民眼底鬼鏡不複存在,因而,鏡中之界,懸空的圓形畫面接連破滅了。
鏡中鬼失去了媒介,與外界斷絕聯系,原地打轉,用盡全力拼湊着鬼鏡碎片,一切都是徒勞。焦躁愈甚,鬼面逐漸猙獰,瘋狂叫嚣着:“你們在幹什麼呀?!毀了!毀了!都被你們毀了!”
滿身鏡子碎片狂亂地抖動,鏡中鬼的身體一陣歪曲,竟扭轉成沈欺模樣!
凄厲的鬼笑聲驟然爆發:
“沒辦法呀,是道爺們不講道理在先,留着你們也掃興——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
沈欺不動聲色,箭鋒瞄準了對面那個“沈欺”的眼睛。
呼嘯箭光躲無可躲,刺穿鏡中鬼的前一刻,它渾身鏡面一晃,利箭折回!
沈欺射下那隻回轉的箭,聽得造作的一聲:“你隻有這點本事嗎?”
是蔚止言的聲音,在與他說話。
白衣,折扇,眼波如泛桃花。
——那鏡中鬼,将自己照成了蔚止言之相。
鏡中鬼頂着這副神仙模樣,可它所經之處陰氣橫行,全然隻見肮髒的鬼相。
沈欺面露劇烈的厭惡之色,聲線沉冷至極:“夠了。”
這隻鬼未免太吵了。
鏡中鬼嘶笑連連,它看出來了,這小道爺不精道法,空有修為和弓箭本事。靈氣作箭又怎樣,根本無法穿透鏡面阻礙啊!鏡中鬼發出勢在必得的大笑,桀桀怪叫着,股股陰氣透過它的鏡身,凝聚成千萬頃澎湃力量,噴薄而出!
滅頂的殺意欺壓而來,沈欺彎起唇,笑了。
“我啊,還要謝謝你。”
他說。
“在仙界克制許久了。”
“你來得正好。”
垂手,揮走所有的靈箭。
甚至放下了乘願弓。
他隻是如常地,往前輕輕走了一步。
霎時,鋪天蓋地的惡煞翻湧而起!似一堵天衣無縫的怒潮,悍然擊碎不自量力的渺小浪花,再将鏡中鬼死死禁锢住,殘暴地卸掉了它的僞裝!
鏡中鬼被迫顯出原形,鬼面從中斷開,鏡子湊成的身體炸出裂縫,越擴越大、越碎越深,直到徹底破碎!
如此兇煞,非魔界強者不可能驅使!!鏡中鬼那殘破的鬼面僵滞了,第一次體會到恐懼難抑的滋味:
“你不是修道者嗎!怎會召煞?!你是魔?!!!”
“誰說我是魔。”
白發青年長發飄揚,他的眼睛是翡碧的顔色,像春日柔和的碧波,他的語調也輕柔,而他的舉止,落在鏡中鬼眼裡,比閻羅索命還要可怖。
沈欺好心告訴它:“陰氣,我照樣使得。”
鏡中鬼油然而生一種深切刻骨的恐懼,然後,它發現失去了對自身陰氣的控制——分明它是鬼,可它眼前這個人,在化用了靈和煞兩重力量之後,居然又奪走了本該屬于鬼的陰氣!
陰氣歸為己用,沈欺将其凝成長箭,在鏡中鬼驚恐萬分的慘叫聲中,拉弓、放箭一氣呵成,将它紮成了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