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谷的救命恩人為魔界惡獸所傷,整夜不見蘇醒。天蒙蒙亮,窗外小雨如酥,方藥師配好藥方,交待小童好生看着藥廬,背起簍子進山采藥去了。
方藥師前腳剛走,藥廬門口來了一位客人。
新來的教書先生登門造訪,小童匆忙沏茶倒水,教書先生和顔悅色地勸止了他,娓娓表明來意。
蔚止言是為探望仙友而來,實則隻對小童說了前半句,有個隐情他略去未提:那人受的傷是燎火之毒,藥引隻有從燎火頭頂角上取得,方藥師沒有真正接觸過魔界兇煞,料想不知道這廂講究。
故此,昨夜蔚止言順手取下死去那頭燎火的斷角,濯去幽焰後帶來了藥廬。
蔚止言走進院落,黑發青年卧床昏睡,眉心無意識地蹙起。
虛弱模樣掩不住他優越的皮相,發色濃郁,容貌明采奪目,可見異域之相,這種驚豔之感與柔美或端正全不相幹,它是凜然而危險的,令人過目難忘。
蔚止言迷惑之處又多了一重:這樣的神仙放在仙界也屬獨特,他沒有道理聞所未聞啊。
床邊懸挂一把銀弓,這又不得不再次提到前一晚,到了後半程,蔚止言幾乎是把青年抱回藥廬的,歸咎于他生疏的手勁,小心再小心也是沒躲過一處磕碰,對方身形一晃,腦袋埋進他懷裡。
微弱氣息掃過他喉頭,青年的呼吸沁涼,拭落蔚止言身上卻是滾燙的溫度,氤氲着湖上霧氣,攙了腥甜的鮮血氣味,混亂而飄忽。激得蔚止言一僵,頸側滾過陣陣微麻的顫栗。
銀弓就是那時從青年身後掉了出來。
看到銀弓,昨夜記憶不受控制地翻湧而出,蔚止言趕緊揮了揮扇,驅走周身并不存在的熱意。
沉睡中的人對此一無所覺,清瘦手腕搭着床沿,腕間浮現一枚焰火咒印,因為青銅镯的遮擋,隻露出小小一塊,但不妨礙蔚止言認出那是燎火之毒烙下的傷痕。
春雨淅淅瀝瀝,窗前小爐煎湯,蔚止言支開藥童,碾了燎火獸角投入爐中。
他端坐檐下,守着一爐藥湯煮沸,手頭一下一下控着火勢,好好一把銜雲折硬生生使成了燒火扇。
魔界惡獸闖入不應谷,此事可大可小。魔界與仙界、人界之間橫亘天塹壁障,入侵不應谷的那隻燎火,如果隻是誤闖兩界縫隙的個例倒還好,但若是有誰蓄意為之,就另當别論了。
待這位仙友醒了,還是問問他昨日的狀況吧。
思緒轉了好幾個來回,藥湯已是滾沸,蔚止言端了爐蓋過來,改成小火慢熬。
不成想手上沒掌握好力道,蓋子啪的撇在地上不說,藥湯潑飛了一層,好幾滴濺到手背,燙得十指通紅。
蔚止言:“……”
面對這慘禍現場,他實在千般無言,徒留心累。
絲弦利器就算了,花花草草也算了,為何連熬個藥都不能放過自己。
罷了,既然沒有人看見,拿仙術補救一下吧,左右他已經習慣了。
如今最大的問題,這樣一摧殘,作為藥引的燎火獸角……還能用嗎?
萬一不能,仙界有哪裡可以最快地尋得解藥?
天庭章程太瑣碎,歆州和夙饒那處猶嫌太遠,雁城醫仙院、鹿柴坡醫館稍好一些,應當趕得及。
燎火之毒經不得拖延,咒印初時呈朱紅色,随時間推移其色愈深,待到黑紅則無以為解。保險起見,蔚止言靠近床邊,确認那人的咒印深淺。
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青年皮膚上的咒痕,近處細看,不再是朱紅的顔色,褪成了一痕淺淡的紅。
這是咒印開始消解的征兆。
——可他還沒有服下解藥。
身中燎火咒印不藥自愈,于神仙而言是不可能的。除非……
除非他是魔。
這個堪稱荒謬的念頭搖曳一瞬,蔚止言搖了搖頭,暗自失笑。
怎麼可能。
如果是魔族,他不依憑法術,如何能夠隐藏煞氣,又是從哪裡得了滿身的仙澤呢。
蔚止言這樣認為着,可博覽的仙界千萬書卷早已化成心中風物,他腦海中不由分說地,閃現一行文字:
《仙靈志》載,世間有物名為拘靈,其形未知,若使拘靈加身,形貌修為也好,氣澤靈息也罷,盡能任意掩去。
要是說……蔚止言眼光遊移,停留在青年左手的青銅镯。
是否有萬分之一的幾率,拘靈就在他身上呢。
不,不該如此。蔚止言兀自掐斷了這番捕風捉影,青年獨自冒着危險面對燎火,他豈能胡亂猜忌對方身份。
再者,世上哪裡有這種巧合,那青銅镯普普通通,隻是飾物而已吧。
蔚止言靠近青年,擔心驚醒了那人,腳步放得近乎無聲,伸出銜雲折,不着痕迹地觸碰了青銅镯一下。
青銅镯不會出現異常,自然能佐證他的猜測是錯的。蔚止言隻這麼想着,緊貼他面門一股狠勁呼嘯而至!
那本該沉睡中的人豁然起身,重重打飛了銜雲折,五指成爪,緊扼住蔚止言的脖子!
“别動。”
翡碧雙瞳猶且混沌,不帶感情地盯緊了蔚止言——那人仍未徹底清醒。僅僅是昏沉中感知有人碰了镯子,刻在骨子裡的殺意本能地迸發。
隔着皮膚傳來血管的搏動,那人眸中恢複清明,看見了眼前人。
霜雪裁袖,皎月浣光,織錦白衣飄逸,風姿斐然的翩翩公子。
碧色瞳孔一凝,籠罩的殺意倏忽消減了。
左手青銅镯松動,逸出絲絲兇殺之意,他斜睨一眼手镯表面的法術痕迹,堪稱漫不經心地解開了镯子——
解除“拘靈”掩飾,那層環繞他身邊的虛假仙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煞氣。
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