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沈疑是來說,生辰後的日子沒有多少變化。隻是娘親懷胎的時日越久,他爹就越發地離不得自家夫人片刻,往往是相隔好些來天,才能撥出空當指教他的武藝。
這天沈疑是練完身法,從先前沈庭樹提回的大包小包裡抽出一冊話本,其名《西越奇聞》,著者自号蝶仙,講的是山野少年機緣巧合下撿到珍寶、遊曆各界山河之餘懲惡揚善的故事。
話本描繪的志怪奇談活靈活現,仿佛寫書人親眼所見似的。沈疑是一看便刷刷翻到了尾,故事在第五十卷蓦然中止,隻留下一行“後五十卷未完,下冊待續”。
“……少了一本?”沈疑是再次清點包裹數量,拆出一冊接一冊的話本子,獨獨不見《西越奇聞》下冊。
“非也,非也。”
沈庭樹照顧月深鈴歇下,便想起該來關照被他放養了數日的孩兒了。話本之事,他是信手拈來:“這套話本的寫書人來無影去無蹤,後五十卷手稿暫未釋出,不是爹買少了,是買不着呢。”
想想也是,沈庭樹一個如此熱愛追閱話本的男人,萬萬沒有遺漏某一本大作的道理。
“疑是啊,”長子默默捧書夜讀的畫面勾起沈庭樹萬千感慨,一時間父愛泛濫,慚愧道,“這段時日爹娘疏于陪伴,你一個人挺孤獨的吧。”
“有心事記得和爹娘說,可不要憋在心裡,不管什麼時候,來找我們就是了。”
不知道爹又想到哪裡去了。
沈庭樹整個人散發着一種慈祥的光輝,而沈疑是一張小臉出奇淡定:“不會,爹多慮了。”
他性喜靜,擅于自我消解,也能從獨處之中尋得趣味。
“倒是爹,”沈疑是歪了歪頭,“當逃犯的這些年,不會覺得很不自在麼?”
沈庭樹:“……”
不應該啊。
好好的一場親子談話,為什麼會被反客為主,變成了孩兒關懷老父親呢。
沈庭樹心思轉得快,立刻适應了新身份:“你認為的自在是什麼呢?”
沈疑是:“至少不受拘束,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是嗎,你是這樣想的。”沈庭樹點了點頭。
“不過啊,爹和你想的稍微有點不一樣。”
沈庭樹眉峰一揚,遙望無垠的夜空:“有些人坐擁四野之闊,俯仰不過空虛;有些人囿于方寸之間,得見天地自然。”
“自在不自在,不在于身處何方、去向何處,它關乎心之所在。”
“我自在或是不自在,不看此身,”沈庭樹朝心口虛虛碰了一拳,笑道,“端看心間。”
沈疑是仰望夜色,冬夜星子寥落,心緒陷入廣袤夜幕。半晌,他道:“所以,就算把買回來的話本全都沒收了,爹依然逍遙自在麼?”
沈庭樹的笑容挂不住了。
“……再看,再看。”
父子談心可謂是出師不利,既然不宜夜談,他還是專注于教導孩兒的武學吧。
沈疑是執弓,将近日的進展練給父親看,沈庭樹一一提點,再同他切磋了幾局。
當然以沈疑是落敗告終。
沈疑是平靜地收勢,他一直是不服氣也絕不顯露在面上,沉穩得不像個七歲小孩兒。
因此沈庭樹故意道:“别急,隻要練下去,總有一天勉強能和爹打成平手的。”
“……謝父親指教。”沈疑是硬邦邦地回了句,背起銀弓,蹬蹬蹬跑遠了。
沈庭樹在後面沒良心地笑出了聲,好久才打住。
月落日升,沈疑是一天天适應着乘願弓,偶爾也抓偏了準頭,發力不當,反被箭尖劃過、擦傷了手指。
“嘶。”
沈疑是直皺眉頭,不情願地摸進藥房,慢吞吞拿起一罐止血藥。
眯起眼睛,取出藥膏抹到傷口處。才碰到小小一個邊角,絲絲刺痛襲來,沈疑是五官皺成一團,等待那陣痛感過去。
這一等就越等越久,怎麼也下不去手了。
笃、笃,敲門聲輕響。
“疑是,你在嗎?”
沈疑是匆匆推開門:“娘?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才是。”
“睡了整天了,娘現在不困。”月深鈴笑了笑,清婉如涓涓細流淌過,“适才見着藥房點了燈,想是你在。怎麼了,可是受傷了?”
“沒有的。”沈疑是把左手往後藏了藏,攥住手心,不叫血滲出來。
月深鈴略一打量屋内,哪還有什麼不懂的?
“好了,快别動了,”她眸光恬靜,卻不容人拒絕,“娘給你上藥。”
“……好。”
沈疑是自知瞞不過去,乖乖地待好,任由月深鈴擺弄。伸出左邊胳膊,閉了閉眼睛,又欲蓋彌彰似的強行撐開眼皮,餘光緊緊盯着那團湊過來的藥膏。
嗳,疑是呀,怕痛這樣一件正常的事情,偏偏他總以為羞,要面子得緊。
可他分明怕痛,小小年紀早就習慣了将傷口藏着掖着,從不喜歡撒嬌。
月深鈴心中一片柔軟,并非是因為孩兒懂事感到寬慰,而隻留有綿長的心疼。她裝作看不出小少年的小心思,溫軟道:“刀劍無眼,一個人練武總歸是太危險了。今後練的時候告訴爹娘,我們陪你一起。”
沈疑是堅持:“娘,不用時時刻刻陪着,我自己也可以的。”
兩雙碧綠的眸子對視,月深鈴終是應了:“好,娘相信你。”
“但你須得答應娘,不論何時,首要保得自己的安全。萬一發覺有恙,切不能耽擱。”
沈疑是慎重答道:“孩兒明白。”
不知不覺,他指尖的傷口已是處理好了。月深鈴醫術了得,對他更是上心,上藥包紮竟沒讓他疼着丁點兒。
沈疑是舒口氣,嘴角翹起兩三分弧度,轉瞬,恢複若無其事的表情,把桌面的藥罐子收拾整齊。
藥房燭光融融,桌角擱了卷話本,蓦然叫他想起沈庭樹的那番話。
“娘,”猶豫再三,沈疑是仍是問出了口,“我們一家……算是活得自在嗎?”
月深鈴稍頓,一點點将他手指上的血漬擦幹淨了,道:“疑是覺得爹娘拿走太胥圖,可能是不值得的,對嗎?”
沈疑是沒有挑明,但那雙與月深鈴毫無二緻的眼睛裡,掠過一陣微末的茫然。
雖然能夠認同爹娘所作所為,但閱曆所限,他仍然難能盡數理解。
碧瞳女子注視着小少年,和顔悅色:“人之選擇比不得生意往來,每一樁每一件,想要準确地度量值不值得,确是很難的。”
“不管娘還是爹,說一件事值得或者不值得,都是出自我們各自的評斷。”月深鈴盡量放緩了說,“既然是評斷,就會有對有錯。”
“如果你問娘,選擇為了太胥圖離開月诏,究竟值不值得?”
“娘的評斷是,”她不見分毫猶疑,“值得。”
勝似天女的美麗容顔倏而一笑,瑰豔奪目,決然不可摧,陋室因之輝映滿堂。
“這一抉擇是對是錯,今日之我不得而知。但時至此刻,我相信它是值得的。”
沈疑是正襟危坐,月深鈴卻對他笑了一下,頗是神秘:“其實娘離開月诏,還有個小小的私心。”
“因為爹?”沈疑是眨了眨眼睛。
拜沈庭樹所賜,沈疑是聽了至少七遍劍客公主的故事——那原型是誰當然不必多說,且根據他爹的反應來看,說書人講的那些橋段大概八、九不離十,是真實發生在爹娘之間的。
月深鈴笑得柔美,輕點他的額頭,當是默認了。
當年的月诏公主患有心疾,普天名醫斷言活不過雙十。月深鈴身為醫者不能自醫,不忍拖累他人,故而當沈庭樹向公主剖白心意時,屢遭意中人的婉拒。
十八年久居深宮,月诏公主美名在外,公主本人竟然自言抛開身外之物以外,她隻是個枯燥無趣之人。
然而沈庭樹絕不這麼想,他心目中的月深鈴大抵好比是世間唯一一輪月光,最最動人。月深鈴勸他朝病樹前去尋萬木春,他撂下一句不願,隻當沒聽見。
雙十之期将至,心疾來勢洶洶,月深鈴困于病榻不起,太醫束手無策。衆人斷言她時日無多,沈庭樹偏不認可,他尋覓十國,請得神醫出山列出藥方,此後奔赴險境湊齊了秘藥,差些命喪其中。
全憑了秘藥醫方,月深鈴的心疾得以治愈。生死之間走過一遭,她早已抛卻顧慮,走下病榻的那天,她将自己打扮一新,天還未亮就來到沈庭樹身邊。
然而沈庭樹避她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