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衆!你們和樂初醒一樣,都是想竊取海上國長生的妖孽!”
一夕之間,昨天集鎮上和善待客的明月沙居民,通通都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憤怒怨恨的臉龐織成天羅地網,環繞着沈欺和蔚止言,所有人紅着眼睛,一個個虔誠默念着聖主大人的名号,口中吐出無盡的謾罵。
“妖道,該死!”
集鎮裡的裁縫和繡娘,舉着火把,咬牙切齒。
“聖主大人在上,清除妖道!”
此起彼伏的叫罵聲裡,夾雜着一個年邁的聲響,聲調拔高了,變得尖利,高亢。
“該死的妖道!滾出海上國!”
賣荔枝的老婦人痛心疾首,唉唉直叫:“誤了聖主大人成仙,我家的老頭子還怎麼醒得過來呀,你們這些害人的妖道!”
“你們再怎麼作孽,我們的長生也落不到你們身上去的!”
黑壓壓的人群,築成一堵烏黑圍牆。因而,海天相接處冉冉升起的晨曦,無法照到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面上。
透過周圍這堵壓抑的人牆,蔚止言似乎看到了别的什麼。那點隐約神情沒能在他眉眼間停伫多久,一晃眼就消失了。
蔚止言無波無瀾,視線掠過聲勢越演越烈的人群,道:“疑是,這些人……”
“暫時也沒有交談的機會了呢,看起來。”蔚止言不無可惜道。
人在不冷靜的時候,真的是,很難聽得進去其他人的話啊。
沈欺:“嗯。”
不冷靜,聽不進話,那就先讓他們……冷靜下去再說。
“啊!”
人們左等右等,沒等到這兩個妖道哪怕出口辯駁一句,反而是人群之中爆發出一陣驚呼。
不少人往後退幾步,顫顫巍巍指着正中心的地方。
包圍之中,沈欺朝着人流,張開了弓弦。
人們表現出畏懼的神色,連連後退,退至道路盡頭。他們聚集在一處,竊竊私語半晌,左右推搡着,再次高叫着一擁而上,強撐起脊骨,強硬道:“你這妖道,身為修道之人,不能傷及無辜!”
“你恃強淩弱,必定有損修行,不得善終!”
“也就是趁着聖主大人不在,虛張聲勢!你且等着,聖主大人馬上就會來救我們的!”
“你還敢濫殺無辜!你敢殺我們一個,聖主大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沈欺環視衆人,勾起一痕輕笑。
“是麼。”
人們望見,持弓的青年戲谑地笑着:“你們且試一試。”
“看我……”
他輕聲細語地念:
“敢是不敢。”
銀弓拉滿,形如圓月,弦上靈氣凝結,搭起一支鋒利的箭矢。
咻——!
尖銳嗡鳴聲驟響,衆人被這一下猛烈動靜給吓壞了,發出驚恐的尖叫,作鳥獸散。
混亂場面持續不到片刻,陡然偃旗息鼓。
那支靈箭激射而出,原來卻不是朝着人群,是朝着天上去的。
靈箭奔向天際,當空變作無聲無形的雨點,打落在衆人頭上,成了一道法術,頃刻讓所有人暈厥過去。
這下,整片明月沙可以說是真正的清靜了。
集鎮遍地倒滿了被迫昏睡的人,人聲絕迹,海島落入極緻的寂靜。
蔚止言收攏扇骨,面向倒地不醒的人群,低聲道了句:“抱歉。”
沈欺握住乘願弓的關節緊了一緊。
……也是。
仙界的例法,應當不允許随意對凡人出手吧。
蔚止言這是善心發作,對被他一箭打暈的這些人道歉麼?
沈欺這般想着,又聽得蔚止言愧疚的一聲道歉。
“抱歉了晨賦,”誰知,蔚止言緻歉的對象和沈欺預想中的天差地别,蔚止言說話面向的,也根本不是人仰馬翻的明月沙島民——
而是對着銜雲折,口中念念有詞:“晨賦,答應過你不該随随便便用蠻力破陣,但是事急從權,今天拿銜雲破陣是萬不得已,實非故意。”
“雖說你遠在雲瀾,萬一哪天你知道今天的事,望你也能諒解,不要再來找我碎碎念叨了。”
不怪蔚止言慚愧,在被關晨賦安排給萬象課充當授課仙師之後,蔚止言潛心備課,找關晨賦驗收,收獲了關晨賦一整個下午的念叨。
因為蔚止言最初的備課講義,是打算給大家傳授一擊破陣的技法。
關晨賦當即垮了臉:銜雲折一擊破陣,聽起來是很爽很方便沒錯,但這是随随便便哪一個仙就能用的嗎?!
對于大多仙人來說,沒有修為功法立足,一味追求破陣,而不去紮實固本,隻會疏于解陣之術,兩頭讨不着好。
蔚止言腳底抹油的打算沒能實施成功,被關晨賦留在府主院,和隔壁偷吃九枝白夜菱的關星樓一起,被狠狠地念叨了一天。
結束了令人痛苦的說教,蔚止言答應關晨賦,不會濫用破陣的法門,并連夜修改了授課計劃,把他講解的第一課換成了十重幻陣。
這才答應完關晨賦沒過多久,蔚止言就以身犯戒,一把銜雲折橫掃了幾百道法陣。
蔚止言向銜雲折祈禱,近期再也不要被他撞上關晨賦的長篇大論了。
至于該不該對明月沙這些暈倒的人心懷内疚,蔚止言想都沒想過這一節。
沈欺:“……”
蔚止言對着空氣道完一些稀奇古怪的歉,包袱不翼而飛,神清氣爽地别好折扇,被沈欺盯了個正着。
“怎麼了,疑是?”突然看着他。
眼睛裡還積蓄着說不清的冷靜意味,若即若離。
“你就不怕,我真對他們動手麼。”
一而再再而三,沈欺總是無可避免地,不合時宜地,翻湧而出相似的疑惑。
從逢魔谷到無渡城,他曾日夜朝暮與魔族為伍,脫離魔界踏入仙道,不過才是寥寥數月。
為什麼蔚止言看着他朝凡人舉弓,一點阻止的意思都不曾有,到了此時此刻,也不見一絲一毫追問。
“你不怕我一念之差,幹脆下手重一些,叫他們這群聒噪的人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頓時,蔚止言如聽噩耗,心碎明月沙。
“疑是,這種時候了,還要試探我對你的用心嗎?”
蔚止言裝模作樣擠出了哭腔:“好的吧,不要緊,試探幾次都可以的。不管問多少次,我既認定了疑是,自然是隻相信你的。”
“隻是可憐我,一片真情虛度幾百個春秋,竟還沒能使你安心,”蔚止言想想都悲從中來,花容失色,“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做的還不夠好,才讓你時至今日還心存這樣的疑慮。”
蔚止言虛弱但流暢地倒進沈欺懷裡,絲毫不管自身比沈欺還要高出一節的身形,以完全不适合的小鳥依人的姿态,倒在沈欺肩頭假哭:“疑是若要再懷疑我,也是沒關系的,我也隻能日日夜夜哭給你看,在你床前以淚洗面了。”
沈欺:“……”
碧綠眼眸深處那一灣若即若離的碎影,因着蔚止言一通胡言亂語,被攪了個亂七八糟。
沈欺放松了握弓的力道,騰出一隻手來,替扒在他肩上的人擦去不存在的眼淚,要笑不笑:“那麼你便再哭一會吧。”
“畢竟我看你,哭得挺好看的。”
…… 被疑是贊賞了,但是為什麼,這次蔚止言很難高興起來呢。
沈欺把蔚止言從肩窩裡提溜起來,掃一眼地上的人,語調恢複平常:“我還以為你會同他們再解釋幾句。”
蔚止言抱着沈欺,磨磨蹭蹭不願撒手,慢吞吞道:“方才那樣的誤會,單憑解釋,說不清楚的吧?”
所有人一邊倒地咬定了,他們是惡意破壞降福的罪人,是觊觎聖主飛仙的妖道。
沈欺輕嘲道:“恐怕隻有聖人,才耐得下心腸和他們解釋了。”
他們不是明月沙衆民眼中的聖人,何必多此一舉。
沈欺隻問了觀主一遍,隻那一問,他便清楚,海上國的人早已深陷聖主編織的彌天大謊,全身心地信服于仙壽節“降福”的假象,沒有一個例外。
外來者的三言兩語,是不可能打動他們了。
處于弱勢之人、勢均力敵之人、處于強勢但願意自證之人,才需要對另一方解釋。
眼下的他們,三者都不是。
比起浪費口舌,不如盡快解決聖主的陰謀。把證據擺在明月沙衆人眼前,不用多作解釋,就能讓他們啞口無言,不是更省力氣。
所以沈欺毫不猶豫,施法迷暈了前來阻攔的所有人——誤會不除,這些受害之人隻會被人利用,反而成了鏟除陰謀中途的阻礙。
“ 先将問題解決,再大的誤會也不是誤會,更不需要解釋了。”蔚止言很有感觸似的。
“隻是有些時候,等不到解決問題,誤會已經釀成惡果了呢。”
蔚止言博采衆多苦情橋段之長,深知在錯誤的時機解釋誤會,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情。而現在的蔚止言,是個相當怕麻煩的神仙——當然,涉及疑是的事情另當别論。和疑是有關的麻煩,就算是麻煩,蔚止言也是甘之如饴的。
其他的麻煩,還是少之又少的好一點。
于是蔚止言不但不阻止沈欺迷昏别人,甚至還想助沈欺一臂之力。
可是沈欺動作太快了,唉,蔚止言的扇子沒支起來呢,一群人已經倒完了。
蔚止言能做的事,便隻剩下對着銜雲折給關晨賦道歉、對着沈欺的試探傷心哭泣,以及……對着一地癱倒的人群,和沈欺拉拉扯扯,好一會才舍得放手。
越過一地昏睡的島民,蔚止言看了看天際彌漫的海霧,又看了看裹在濃霧下的島嶼,不由得道:“經年累月活在霧障以下,是非不分,也算情有可原。”
沈欺側眸看向他。
海上國衆人剛才罵出口的話,不可謂不難聽。
更難聽的罵仗,沈欺從魔界見識過不少,明月沙這陣,頂多隻算小打小鬧。被騙得團團轉還不自知的人,可憐可恨,沈欺不屑于同他們牽扯。
可蔚止言這樣說,乍聽起來,像是給明月沙衆人的舉動找到了理由一般。
沈欺眯了眯眼:“你便是原諒他們了?”
蔚止言嘴角微翹,笑了。
“談不上原諒與否。”
“情有可原,”蔚止言帶着不變的笑意,目視這群冒犯過他的凡人,絲毫沒有動搖的模樣,“是否原諒他們,卻不由我。”
“種因得果,他們的錯處早已結下因由,與我無關。”
蔚止言笑着:“ 若是我原諒了他們,便又是種下了另一個因由,這就大可不必了。”
他如今真是,很怕麻煩的啊。
衣袂翩翩的天上仙,腰間淺色穗羽系着雲瀾令,别一枚烏木折扇,手提精巧的一盞燈籠。落入凡間海上迷障,行止猶且飄逸,經受過凡人肆意辱罵,亦舒展着完美無缺的笑容。
從這一道笑容裡,沈欺望見了,蔚止言屢屢展露于人前,一言一行之間的,那一種溫柔的神情。
各方各界,那些輕慢過蔚止言的人,蔚止言從來都是這樣,不存芥蒂,溫柔以待的。
這樣的溫柔之态,何嘗不是一種冷靜。
冷靜到……接近冷漠的地步。
天上浮空不墜的雲流,會因為一方井底螞蟻的喧鬧,而搖擺不定、失去方向嗎?
決然是不會的。
從沒有過在意,所以無所謂是否原諒。
所以,永遠能以溫柔的一面示人。
沈欺心如明鏡,卻是當作了視而不見。
誰讓蔚止言最樂意做這樣的事。
……揣着明白裝糊塗,呵。
凡此種種,蔚止言約莫是不想說,沈欺也不問。
他會好好記着,總有一個時機,要和蔚止言算清楚的。
蔚止言還等着沈欺回話,尚且想不到,一個不防,又遭沈欺百轉千回地惦記上了。
“說得彎彎繞繞的。”
沈欺說回當下,聽蔚止言因果之流繞了一大圈,不客氣道:“他們錯因在哪,又有什麼後果,你有頭緒了?”
“沒呢,還是等見了幕後之人再說吧。”沈欺一搭話,蔚止言笑得燦爛,桃花眼裡盈滿笑意,剛才那溫柔無瑕的翩翩風儀,啪嚓一下,應聲碎掉了。
“啧。”
沈欺哼笑。
又開始含混不清地打謎語了,蔚止言。
不過,蔚止言說的幕後之人……
沈欺左手探出兩指,左右一掃,身前橫七豎八躺倒一地的人堆便分開,分出一條路來。
“還不出來麼。”
路盡頭,現出一個挺拔的身影,不知在那裡旁觀多久了。
“躲在後邊偷看了這麼久,也該看夠了吧。”
沈欺叫破那人身份:“海上國的……”
“‘聖主大人’。”
勻整的腳步聲響起,路後之人,向着他們逐漸接近了。
随之一同而來的,是整潔端正的,一抹明黃色的道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