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動持續好一陣,逐漸平息。
沈欺循聲望去,道觀掩在山林之間,情狀看不分明。
便收回視線,喝住聖主:“你又耍什麼把戲?”
不是沈欺多心,聖主前腳走出奉仙觀,後腳那邊就傳來爆炸,嫌疑最大的是誰,不言而喻。
“仙上冤枉啊!”
自打被封了身法,聖主總能從這白發仙君身上感受到一股殺意,料峭生冷,鑽進他每一處氣孔,令人膽寒。偏偏那股殺意遲遲不見落下,聖主莫名撿回一條命,自覺成了案闆上不知何時要受人宰割的那條魚,愈發的惶恐不安。
“仙上,這絕對不是小道做的啊!”
聖主唯恐受罪,趴在地上喏喏讨饒:“小道如今使不得陣術,又怎敢在仙上眼皮子底下耍弄本事?”
明黃道袍下面那具身體早就禁不住威壓,手腳一直不聽使喚,耍不出任何小動作來。
瞧聖主神情不似作僞,沈欺另有思量。
趁着仙壽節這一天作亂的,除了聖主,還會有誰?
明月沙衆人全都昏睡了過去,現在島上醒着的,隻剩下他們和聖主才對,哪裡還有其他人?
“疑是。”
沈欺正想着,蔚止言捏着扇骨,朝山林後,奉仙觀的方向一點。
“那裡,多了道怨氣。”
是跟剛才的動靜一起,突然出現的。
……怨氣?
沈欺飛快地想了些什麼,決定了:“再回一趟奉仙觀。”
“帶上他一起。”他給聖主施舍去一點眼神。
萬一有用呢。
“巧了,我也是這樣想。”蔚止言說着,手提燈籠裡彈出一縷靈光,延伸成一條細細的繩索。
繩索捆住了聖主,聖主不曾有過一分一毫反抗的空隙,四肢自發地動起來,他就眼看着自己跟在那兩人身後,朝着奉仙觀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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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降福法陣”折損在蔚止言扇下。經過聖主授意,奉仙觀裡修行的道人傾巢而出,跟随着觀主、聖師,一同趕赴集鎮清退“妖道”,結果力不能敵,一概暈倒在集鎮上。
因而此刻的奉仙觀,見不着一個道人,本來也是理所當然——倘若他們沒有看見山門昏迷過去的兩個門童的話。
本該看守山門的兩個童子昏倒在地,想是受到了地動波及,臉上身上挂着塵土石礫。好在看着隻是受了驚,不見其他破損,蔚止言扇走門童衣裳上那些落塵,各自打了道安神術。
而後擡眸,往上,凝視那一眼望不到頭的幽森山徑。
奉仙觀裡外空空蕩蕩,再聽不見一點人聲。迎接他們的除了昏迷的童子,還有觸目可及的碎石瓦礫,伴随四起的煙塵,昭示着這裡不久前發生過一場異變。
他們離開時,山頂上還是一座玄奇道觀,轉眼,道場已經化成一片廢墟。
那麼剛才聽到的,地動山搖的響聲,就是奉仙觀倒塌的哀鳴了。
沈欺不由擰眉,腳步不做猶豫,徑直往前。
蔚止言在前揮扇,前路飄揚的塵埃盡數散開,蔚止言率先踏進山門,心底隐隐的不妙之感愈演愈烈。
“怎麼了?”沈欺似有所感。
蔚止言指指腳下。
“奉仙觀底下的聚靈陣,消失了。”
——那些埋在奉仙觀地底,鋪得密密麻麻的聚靈陣,一個不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想起在場還有一個真實,蔚止言目光掠向跟在最後的聖主。
果然,聖主也發現了聚靈陣這一變化,倏然變色。
那面色很複雜,似忌憚似閃躲,仿佛藏着個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很快,約莫是不想叫他們察覺,聖主一個變臉,又恢複常态。
嗯,心中有鬼。
蔚止言假作看不見聖主這番心緒起伏,默默下了定論。
不管聖主想掩飾什麼,他的驚訝是真的。
所以奉仙觀倒塌、觀中聚靈陣解除,不在聖主計劃之内,也脫離了他的預想。
那,還會是誰的手筆呢?
“消失便消失了。”
比起明面上的聚靈陣,沈欺更想揭穿這出把戲的謎底:“走到底去,牛鬼蛇神自見分曉。”
蔚止言:“隻怕不會那麼簡單。”
“聚靈陣雖消失了,此處的法陣之數,”蔚止言寸寸打量過周圍一地碎石,望進廢墟深處,“卻是分毫未減。”
“有人除去了聚靈陣,不隻如此,還布下滿地禁陣,取而代之。”
蔚止言不妙的預感,正是來源于此。
“禁陣?”
沈欺定睛看去,得以窺見腳下暗藏的法陣。
“嗯,不會有錯。”
蔚止言肯定道:“無窮之數,比之先前的聚靈陣,數量更甚。”
解除了數不清的聚靈陣,又布置下不計其數的禁陣,背後之人做到這一切,隻是從聖主離開奉仙觀、到爆炸聲響起之前,隻用了這麼短暫的時間。
他們越過山門一步,然後再也前進不得。
千百道禁陣層層鋪疊,銜成一套龐大的禁制,讓人不能往裡再去一步。
沈欺試着往前走,果不其然受到一股力量幹擾,腳下生根一般動彈不得,探出手掌,也在無形之間被彈了出去。
“這禁陣,”沈欺遂停下,“容易解麼?”
蔚止言稍加思索:“比降福法陣要難一點吧。”
路上多出來的這些禁陣,布陣之法遠勝奉仙觀本來的聚靈陣,甚至比聖主設陣的手法還要精妙。
至少不是拿起銜雲扇一下,就能扇沒的東西了。
“……”一聲不吭鑲在最後邊的聖主,臉色一時間姹紫嫣紅,分外好看。
這個神仙說的話,等同于變相承認他技不如人。
引以為傲的陣術遭到貶低,聖主如何能不恨?!
但聖主不敢吱聲。
而且這會兒沒有他的信衆,那兩個仙隻管法陣,并沒有人在意他。
沈欺不擅長解陣,盯着禁陣,道:“多久可以解開?”
蔚止言:“這個嘛,就要看……”
“仙上,不知哪個歹徒毀壞奉仙觀還布下此等邪陣,來者不善啊!”聖主被晾在一邊久了,忽然插嘴。
“這禁陣陰毒,恐怕十餘個陣師過來,也要解上三天三夜。”
“仙上時間金貴,”聖主義正辭嚴,“不如将小道身上的仙法解開,小道願傾盡綿力,助仙上盡快解陣。”
聖主積極到這個地步,蔚止言後面的那句,“就要看疑是你想多久了”,隻好就先咽進肚子裡去了。
乍看起來,的确是真心實意想要為他們分憂的樣子。
如果忽略掉他僞裝得很好的小心思,也忽略掉他一心隻想擺脫靈光仙索的謀算的話。
聖主眼看蔚止言好似神色松動,愈發想要賣弄殷勤,靈光做成的繩索合上他兩片嘴唇,讓他開不了口了。
“太吵了。”沈欺不耐道。
吵就罷了,還打着解陣的幌子,别有用心。
“不過是個禁陣。”他道,“誰說一定要解開。”
背後之人故意設下耗時耗力才能解除的禁陣,是要拖延時間,好讓外人不能輕易靠近。
解陣既然麻煩,便不解了。
“解不開的話。”
“破開它就是了。”
虛空之中抽出一抹幽綠,刀身狹直,刃緣透出幽幽翡色,這一柄漆黑橫刃,握進沈欺手中。
沈欺左手持刀,手起刃落。
霎時間,茫茫煞氣洶湧而出,抽幹了維系禁陣的怨氣靈力,直直朝着禁陣碾壓而去。
刀還未完全收起,沈欺看也不看,已經向前邁出一步。
他踏進了山門以内的地界。
——從山腳一路蔓延到山頂的禁陣,在他收刀前那一刻,徹底地崩潰、瓦解了。
沈欺不擅長解陣。
解陣需要精通陣術,然而破陣,隻看力道夠與不夠。
這樣程度的禁陣,哪怕再來百次千次,對绯刃來說,再是簡單不過了。
幾步之遙,聖主不知何時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冷汗浸透,一張臉慘淡如金紙。
他可以開口了,卻說不出一片完整的字眼。不如說他腦子裡面似乎是打翻了滾水,翻騰着燒幹了他的靈識。
自從他看見那把刀,第一眼,幾乎以為掉進了鬼蜮魔冢。
惡煞纏身,災厄肆虐,聖主恍惚間瞧見鋪天蓋地的邪祟妖魔張開了大口,要将他吞進齒縫。當那把刀揮下去,一起一落,破滅的是禁陣,聖主卻體會到身首異處的滅頂恐懼。
要不是被靈光化成的仙索限制了行動,他早就落荒而逃了。不,那麼恐怖的壓迫感,他哪裡逃得了。
他隻能魂飛膽顫,站都站不穩當,全身無法控制地顫抖着,全靠着束縛他的那股力氣,才隻是癱軟在地,不至于吓死過去。
目睹绯刃,聖主吓了個神識失常,蔚止言搖搖頭,慢悠悠一歎。
哪裡吓人了。
明明很賞心悅目嘛。
蔚止言欣賞一個背影賞得津津有味,背影主人回過頭,瞪他一眼:“站着做什麼,快些跟上。”
“是是是。”蔚止言穿過不複存在的禁陣,聽話地跟上去。
一邊祈禱,疑是一刀破陣固然賞心悅目,隻希望千萬不是受到了他一扇一個降福法陣的啟發。
否則假如哪天被關晨賦發現,他不僅自己使用力道破陣,還把一擊破陣這個簡單粗暴的方法帶給了别人,那……
算了,蔚止言還是誠心祈禱,遠在天邊的關晨賦永遠也不會發現吧。
沒了禁陣,一路暢通無阻,他們很快抵達了奉仙觀大殿——或者說是,曾經的奉仙觀大殿。
奉仙觀衆多的殿宇一個不落,塌成了斷梁碎瓦。連他們停留過的臨海靜室,也淪落成一地破壁。
滿目殘骸,放眼奉仙觀内外,隻有一個地方附近,稱得上完好。
蔚止言感知到的那道深重怨氣,就是從那裡傳來。
樹蔭蔥蔥,點綴着聖壇,一棵古老的荔枝樹,結不出果,便隻有撐開蔥茏的綠蔭,将聖壇籠罩。
荔枝樹下靜悄悄,聖壇一側,在空無一人的奉仙觀之中,陡然出現一道黑影,
濃重得化不開的怨戾氣息,從黑影的身上,不斷四溢開來。
越是接近,越能感受到這怨氣的深切。
若是一隻鬼,纏繞着這樣的怨氣,至少也是惡鬼中的惡鬼了。
隐隐地,沈欺有所預感,和蔚止言交換一瞥眼神。
也是這時,黑影轉過身來。
“竟然就找到了這裡。”
“你們比我想的,倒是快了許多。”
那道影子一身上下烏黑的衣着,十指不露,裹覆在純黑的手衣裡頭,能與樹下陰影融為一體。陰影裡唯一的亮色,是護腕上綁的一段紅繩,繞手腕幾圈,尾端系一隻鈴铛。
出人意料的是,黑影下露出的面孔,不是青面獠牙的惡鬼,是個眉目如畫的清俊公子。可惜,面白如霜,血色盡失,說起話來,口吻陰郁至極:
“我布下的禁陣,還沒有别人能在一天之内解開。”
仔細看,他的兩隻眼睛,上下眼睑的位置,都長着一痕黑色的印記。
幾筆天生的刺青,讓他眨眼的時候,總有一刻像是縫起了雙眼,平白無故的詭異。他眯起了眼,烏黑刺青連成一線,他說:“真不愧是……仙人。”
身份暴露,沈欺面不改色,以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這兒的人的名字,直呼那人:
“樂初醒。”
抛開陳寐不談,能夠設下比聖主手法更精妙的禁陣,哪怕再不可能,這樣的人,海上國也隻有一個。
——十惡不赦的陣師,海上國衆人眼裡早該怨氣消散的“死人”,樂初醒。
此刻,早該死去的樂初醒站在這裡,便是海上國陰影下最晦暗的一個謎團。
但是沒關系。
沈欺原本是打算盤問聖主,白錯怎麼會闖入聖塔和聖壇,花費力氣去找一個死去多年的陣師。
這下正好。
死了的樂初醒就在他們跟前,倒是省得他去問其他人了。
“——樂初醒?!”
與沈欺同時叫出黑影姓名的,還有一道突兀的驚呼。
“樂初醒?!”
看清了黑影面貌,聖主吓到崩潰的靈台居然喚回一絲神智,高聲驚叫:
“你!你怎麼還能活過來!!!”
沈欺皺眉。
猛然看到“死而複生”之人,固然會不敢置信,但聖主亢奮得實在不同尋常。
蔚止言按着沈欺手背,仙術傳音:“聽聽他們怎麼說。”
沈欺這才打消掉封了聖主嘴巴的念頭。
“是啊,我也想問你。”
樂初醒盯着聖主,眸色陰冷:“一具破碎的屍身,怎麼才能從聖壇裡爬出來,拿回魂魄和陣術,重新活過來呢。”
“你這孽障!”
聖主臉漲得鐵青,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你早該死的,逆天而行又能如何?!”
“若不是降福法陣被打斷,若不是寡人的仙壽節出了變故……你早就死了!”
前幾日,奉仙觀聖壇、明月沙聖塔被人接連闖了進去,聖主是知情的。
樂初醒的怨氣,并不像海上國民衆知道的那樣,已經完全消散了。事實上,盡管動用了聖壇和十四座聖塔,那些怨氣,依然一直無法被完全地鎮住。
這是隻有聖殿知道的秘密。
但出了這樣的事,聖主卻不曾放在心上。
因為他知道,樂初醒的怨氣再怎樣死而不散,也翻不出太大的風浪。
哪怕明月沙聖塔突然炸毀,奉仙觀主因此惴惴不安,聖主明知道是樂初醒作祟,仍然不以為意。
當時的聖主以為,隻要等到天亮以後,仙壽節過完,他就能奪回了屬于自己的靈澤,掙脫海上國的霧障,登仙成聖。
到時候,别說樂初醒的怨氣,就是樂初醒再活過來,他也能再殺一遍。
所以聖主隻是交待觀主,先去置辦好仙壽節,其他的,不足為懼。
誰曾想,“降福法陣”全被毀掉了,仙壽節也成了一場空談。聖主成仙無望,樂初醒卻抓住了空當,帶着一身的怨氣……回來了!
怨氣四處散開,源頭處那道黑影,像極了吃人的鬼。
聖主不由得臉色灰白,挪到了那兩位巋然不動的仙上腳邊,才挺直腰,用大得足夠讓仙上聽見的聲音,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