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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沉寐初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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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黑暗中一股紅繩顔色,陳寐準确無誤找到了樂初醒,直往怨氣最深處停住。

四下裡劍拔弩張的形勢,陳寐像是感受不到,氣喘籲籲緩了陣,沖身後道:“沈欺,仙尊,我有重要的事情和樂初醒說,可以先等等我嗎?”

沈欺看一眼蔚止言,從蔚止言神色間讀出和他同樣的心思。

靜觀其變。

沈欺朝陳寐點點頭。

若是情況不對,他們自會制住樂初醒,再行搜魂。

陳寐這才喘勻了氣,一縷怨氣将他纏住——

“你怎能解開我的困陣?”

樂初醒陰冷的聲息,自他頭頂響起。

陳寐不以為危險環身,迫不及待告訴樂初醒一個消息:“樂初醒,我都想起來了!”

有關海上國的一切,他全部記起來了。

那時,聖主徐無厭在這裡布下殺陣,陳寐被樂初醒送進幻陣,離開了海上國。從那以後,他就失去了記憶,忘記了海上國的事。

這一個晚上,樂初醒拿回魂魄、星盤、陰陽筆,前來奉仙觀開啟誅靈陣之前,把陳寐劈暈丢在聖殿。

過後,陳寐醒過來,一陣難捱的頭痛過去,恢複了記憶。

他總是記性不好,忘東忘西,驚鶴山房大師姐關照他好多遍也不見好,連自己成仙以前的事情都說不清。

因為他不知道,他失去過一段記憶。

原來去到仙界以前,他是在海上國。

“你說,想起來了?”樂初醒神情變幻。

到底是歸于冷漠:“算了,不重要。”

“我說過了,陳寐,不要過來礙事。”

“我放過你,不是讓你過來阻撓我的。”

一開始,樂初醒也沒能認出來陳寐。

他死後魂魄被徐無厭拆分,分散在十四座聖塔。魂魄離散,記憶随之散落。

在明月沙,有人将他的屍身帶進了聖塔,和那一片魂魄碎片融合,從而使他複生。雖然活了過來,樂初醒隻記得自己的身份,還有徐無厭殺死他的過程。

等到融合了全部的魂魄碎片,魂魄完整,記憶才重回體内。

那時他正要殺了已經沒有用處的陳寐,殺陣剛成,一段段記憶驟然湧現。

樂初醒匆忙撤去殺陣,隻把陳寐打暈了,丢到聖殿畫了個困陣,讓陳寐不能過來多事。

饒是如此,陳寐偏偏還是來了。

還不知死活,不依不饒地問個不停:“停手吧樂初醒,這樣做是不對的,你和魔族做了交易對不對?”

自從四五天前來到海上國,陳寐就開始頭痛,留宿奉仙觀後症狀不減反增。他悶頭睡了幾天,昨天早晨睡醒來,精神稍微好轉,四處閑逛,遠遠地,看到了明月沙聖塔的頂上有個奇怪的人。

怪人翻身躍下白塔,瞬息之間隐入霧障,消失不見了。隔得太遠,陳寐隻看見,那人帶了把錯金短刀,臉上有好多道交錯的疤。

那人行事匆匆,掉了個小物件。去往集鎮集市的路上,陳寐撿到了。

當時陳寐沒有多想,過後再想起來,後知後覺:那個闖進聖塔的怪人……

是魔族。

“我都看到了,有隻魔進去過聖塔,你們見過面,對嗎?”

陳寐一言,在場三人面色俱變。

沈欺容色微涼:陳寐目睹的魔族,不出所料就是白錯。

白錯,曾是逢魔谷主重奕信任的仆從。绯刃斬殺重奕,逢魔谷瓦解,但殘孽猶存,蠢蠢欲動,打起了誅靈陣的主意。

誅靈陣失傳已久,逢魔谷聽聞人間第一陣師樂初醒曾經拾得殘陣,更将誅靈陣複原,從此白錯來到了海上國,試圖替逢魔谷尋回再造誅靈陣的方法。

然而唯一一個能夠複刻誅靈陣的陣師,樂初醒,早已死去了。

逢魔谷想要的東西,隻有活着的樂初醒知道,樂初醒卻死了。

死了,便讓他死而複生。

無緣無故,樂初醒怎麼會突然複生——除非有一個人,把他四分五裂的屍骸拼湊了起來,再帶進了聖塔,與一片殘魂相融。

白錯必定是發現了,奉仙觀聖壇下鎮着樂初醒的屍身,聖塔裡則囚禁着樂初醒的一片魂魄。

于是白錯闖入了聖壇和聖塔兩處禁陣,幫助樂初醒重生。作為交換,從樂初醒那裡要走了什麼。

而重獲一線生機的樂初醒,把陳寐詐進了聖塔,炸毀明月沙聖塔聲東擊西,自此,奪回了全部的魂魄和陣術,徹底複生。

“那又怎麼樣。”

對陳寐的問題,樂初醒不置可否:“讓開。”

陳寐不動:“樂初醒,把誅靈陣解開吧,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好不好?”

“你恨他們,覺得他們蠢笨,分不清是非黑白,可是就是因為他們容易相信人,我們才能在明月沙留下來啊!”

樂初醒仿佛聽到無比好笑的事情,笑得不能自抑。

“我覺得他們蠢笨?”

“你說錯了,陳寐。”

“蠢笨的不是他們,”笑意如水中月散去,樂初醒姿态分外冷漠,至于冷酷的地步,“是你啊,陳寐。”

“你想救他們?”

“你可真是善良啊,陳寐。”

“哦,對,我忘了。”

樂初醒滿副惡意,說:“因為死的不是你啊,陳寐,你才能什麼都不懂,說出這種話。”

陳寐臉色頓時慘白如紙。

樂初醒生氣也好,冷臉也好,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麼狠毒的話。

可是樂初醒明明表情極淡,語氣也平淡,紮進他心髒的刀是一把鈍刀,反複撕扯開一個一個豁口,痛得他幾乎站不住了。

陳寐又頭痛起來,痛意如一根根針刺進腦髓,他兩片嘴唇都在顫抖,還是說下去:“我不是要救他們,我隻是,隻是不想讓你背上那麼多條人命。”

“樂初醒,你不是已經在懲罰聖主了嗎,聖主他們做了惡事,你想對他們做什麼都可以,但是不要繼續用誅靈陣了,可以嗎。”

“你說過,你是想解開誅靈陣,不會複原誅靈陣的。”

“随随便便用誅靈陣殺人的是十惡不赦的人,樂初醒,你要是這樣做,就再也不是天下第一的陣師了!”

“别說了!”

厲聲響徹夜空,樂初醒堪稱殘忍地打斷了他——

“我早就不是了!”

“已死之人,如何做天下第一的陣師?!”

“誅靈陣停不了了,你們也解不開。你想救海上國,隻有我自願死了才能把它停下,怎麼,你是想讓我再死一次麼?”

陳寐雙目空白一瞬,眼淚奪眶而出,哭着連連搖頭。

“陳寐,滾開。”

樂初醒和他已無話可說:“再礙我事,便先将你殺了。”

“那、那你殺了我吧。”陳寐哭得滿臉是淚,擠出哭腔,“但是,能不能先把誅靈陣停下來。”

“你要我說幾遍,誅靈陣不可能停下來了!”

“陣眼早就設了陣鎖,那道陣鎖隻有用我的命才能——!”

樂初醒蓦然失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六葉星盤掉了個方向,落到陳寐手裡。陳寐拴在竹杖上的陰陽筆也解下來,他一手催動星盤一手執筆,陣師符文紛紛降下,沒人說得清他是怎麼做到的,但是霎時之間,陣眼上那道陣鎖,松動了稍許。

因而誅靈陣——停頓了刹那。

“你做了什麼?!”樂初醒驚疑不定。 “——不可能,”他緊緊盯着陳寐,活要從陳寐身上掏出個窟窿來,“此陣隻我一人能解,你怎麼動得了它?!”

“樂初醒,你别生氣。”

陳寐擦了擦眼淚,忍着撕裂般的陣陣頭痛,笑了一下:“你說過的啊。”

“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畫出來的法陣怎麼解呢。”

樂初醒額心重重一跳,滞在原地。???

山間幽靜,惟獨晚風兩三聲,風聲攜來人語,在它逐漸遠去前,沈欺從中抓住一絲脈絡,他霍然望向陳寐。

不偏不倚,和蔚止言目光撞在一處。

蔚止言的注視落在陳寐頭冠上,那裡鑲嵌了一顆顔色通透的墜子,似晶石,似明珠,似二者而二者皆非。蔚止言此時足以确認,這隻墜子不是普通的珠寶飾物,是一件靈寶,它的名字是:“……夤夜琥珀。”

沈欺心念電轉。

夤夜琥珀。

萬象課的課前小考,研習小組共同訂正過一道疑題,這疑題的答案,沈欺還記憶猶新:

“夤夜琥珀,上古靈木‘夤夜’垂淚而凝結之物,迄今所知世間僅餘一對,呈一正一反之相。

取夤夜琥珀一塊,隻借一念即可造一化身。夤夜琥珀所作化身與常人無異,諸般法門皆難以勘破。

然,化身不可使夤夜琥珀離身。琥珀離身一刻,化身無能維系;夤夜琥珀破碎,化身則消亡不存。”

隻憑意念,夤夜琥珀便可凝成一具靈體,并且魂魄與常人無異。但它塑造出來的化身,不能離開琥珀一刻,否則就不能成形;假如琥珀破碎,化身也不複存在。

透過一顆琥珀,蔚止言回溯到海上國樁樁異象的來源:“如此說來,遺落在海上國的靈寶,即是夤夜琥珀。”

霎時間撥開雲霧,隐于霧後的青山輪廓浮現,由此讓沈欺一覽無餘——

一件仙家靈寶掉落在海上國,仰仗靈寶庇佑,海上國得到了天賜長生。

這件靈寶,就是夤夜琥珀。

留于世間的夤夜琥珀僅剩一對,一正一反。遺落在海上國的,是正相的那一隻夤夜琥珀,不是完整一對。

落在海上國的夤夜琥珀,因着隻得了一對中的一半,算不得完整,故而施放靈澤不加限制,回絕天地之間的源流。對海上國來說,便是人人毫無分别地得到了長生,更有一堵環島霧障,把海國圍成了封閉一隅。

嵌在陳寐頭冠上的墜子,恰恰是那一隻正相的夤夜琥珀。

那麼陳寐他是……

數丈之隔,樂初醒全身浸沒在暗影下,一時忘了要從陳寐手上搶回星盤。

因為他正神思不屬,因為讓他心神大亂的源頭還在說話,他聽見那個人說:

“樂初醒,你還沒想起來嗎。”

“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我能解開你設的陣鎖,也能解開你布置的誅靈陣,那是當然的了。”

刹那對望,陳寐朝樂初醒露出了笑臉。

“因為,我也是你啊。”

——樂初醒,你忘了嗎?

陡來一陣針刺般的劇痛,攫取了樂初醒頭腦。

陳寐……到底是誰?

……他第一次見到陳寐,是在什麼時候?

是他被聖師追捕,走投無路,逃進聖殿外圍一片密林。

可是……密林裡明明聽不見鳥叫蟲鳴,沒有任何活物痕迹,陳寐……是怎麼出現在那裡的?

樂初醒視野模糊一瞬。

塵封已久的記憶一幕幕晃過,如舊夢重現,将他淹沒。

……他想起來了。

當他進退無路,誤入聖殿外圍那片密林,早已頭破血流,全身上下一無所有,有的隻是散落一地、裂為粉碎的陰陽筆和星盤碎片。

林木遮天,天不見月,隻漏進一點幽幽星輝,參天巨樹将他圍困,他有如堕入山魈洞窟。

他一腳重一腳輕胡亂走着,腳下一絆,跌倒在地,懷裡緊緊抱着的一堆碎片全撒了出去。

一身流着血,他忍着痛,伸手去夠一塊塊散落的碎片。

任他用盡了力氣,也夠不到最近的那一片。

周圍實在太冷了,太安靜了。

樂初醒突然覺得,再這樣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就算魂消魄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眼眶一熱,樂初醒愣愣的,摸到臉上一行淚。

……為什麼會哭。

早就習慣了的,要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心裡,不表現出來一絲一毫。表現出來,不會有任何作用,隻會顯得更可笑。

他不想哭,為什麼還會哭。

不想覺得難受,為什麼還是難受起來。

這些可笑的情念,懦弱的沒有意義的累贅,要是可以完全舍棄掉就好了。

樂初醒如此想着,閉上了眼睛。

昏死之前,後頸有個地方硌得生疼,樂初醒閉眼往身下摸索,把那硌人的東西抓過來。

一看,是個墜子模樣的物件。

那是一顆琥珀,泛着瑩瑩寶光。

樂初醒将琥珀對着星子,鬼使神差,心中默想。

落在這荒僻之地,你是一件寶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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