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幻陣裡走到次日。
這幻陣不知幾時才能結束,蔚止言過往那少得可憐的下界經曆,沈欺早已聽得如數家珍:一次是路經北地,匆匆驚鴻一過;一次是不應谷,無需贅言;至于這第三次,蔚止言同樣是一語帶過,仿似一些全不重要的事情。
樂初醒造的幻陣,專程将幻境設在這一段記憶,卻是意欲何為。
未見全貌,沈欺也不妄動,隻是寸步不離地跟着蔚止言,見他容色如常回到了村舍間,挨家挨戶布下仙障,一處接一處不厭其煩,掃除鬼燼枝殘留的煞氣。
覃紹那廂,則是依言将一道簡易的清神露藥方傳授給村民,更把吉祥村周邊出産的幾味靈藥,諸如陀地花、歸蓮墨之流,教與村民辨識。他講得事無巨細,花了整整一個白日的時間,引得村民們千恩萬謝。
到此,吉祥村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鬼燼枝之禍。蔚止言審時度勢,已是他們可以抽身的時機了。
晚些時分,蔚止言與覃紹商量此事,覃紹點頭稱是。
就在二仙禦風歸虛時,身後一聲慘叫劃破夜空。
——趨于甯靜的吉祥村,兀然生變。
蔚止言當即展扇,風勢急轉,足尖重落凡塵。
覃紹比蔚止言還要先一步停下,看向慘叫聲來源的瞬間,大駭:“這是……!!!”
早在那聲慘叫響起時,沈欺已嗅到一絲噩兆,刻在骨血裡的本能使然,一躍而起,驟起一刀往蔚止言前方斬去——如掀天暴雨,一場煞氣朝蔚止言傾盆砸下!
那一刀卻穿過煞氣,揮了個空——沈欺一時忘了,這是法陣中的回憶之景,是他所不能觸及的幻影。
這場暴虐的煞氣,便依然對準了蔚止言而去。
平地忽傳勁風,蔚止言身法如電,飛身間飒然提扇,風成千萬股,裹挾冷勢,與惡煞之氣搏殺!
沈欺目光漸和緩,收手,绯刃嗡鳴平息。
風雨相擊,不多時,兇煞顯出頹象,覃紹忙施法相助,合力使一場煞雨滅于風下。
落腳處暫得清淨,于是沈欺也好,幻境裡的人也好,得以看清了此刻的吉祥村——
天昏地暗,那黑天不是無星無月的夜空,是透不進一點光亮,徹底的不見天日——吉祥村各家各戶,一株株鬼燼枝拔地而起,猛竄至半空,枝節相互勾連,結成一堵直聳入雲的高牆!
覃紹愕然:“怎會如此?!”
吉祥村頂上的夜空,不再是天幕,被纏繞在一起的鬼燼枝取代。一團團黑魆魆的枝條扭動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結越密集,幾乎将整個上空覆蓋。
……不過才一轉眼的間隙,吉祥村竟然變成一座鬼燼枝盤踞的叢林,成了完完全全的不祥之地。
明明蔚止言才一個個布下仙障、把吉祥村遍無遺漏地清理過,村子裡怎麼會沒有一點征兆,爆發出如此之多的鬼燼枝?
簡直就像是……憑空出現。
這樣反常的變故,已經不是蹊跷兩個字足以形容。
連沈欺也頓感突兀:縱是在魔界,逢魔谷以内,鬼燼枝也不會無端長成這樣茂盛的景象。
除非是有人故意操縱。
煞氣橫生之地,鬼燼枝本身尚且難以如此速度滋長,何況一個凡人之地。
而且,恰恰是異變發生之時,沈欺再度捕捉到一股魔氣,屬于逢魔谷的氣息。又是轉瞬即逝,失去了痕迹。
這股魔氣來去幽微,帶着深重的陰狠意味,沈欺與之交手過一次。
是在冥界長生肆,他為了打探千歲計謀,交戰時假意不敵的一個魔族。
白錯。
幻陣裡所處的這個時間,那個由人入魔的逢魔谷使者已經被谷主重奕親手處決,無渡城應當也已經秘密喚醒了绯刃。
傅靜植說過,那一任逢魔谷使者“死”後,重奕又得了個秘密的随從,其名白錯。
來到吉祥村的逢魔谷之魔既然是白錯,這又是……重奕的授意?
其時,沈欺猶且身在危墟之底。
在他與世隔絕的那段時日,逢魔谷做了什麼?又是怎麼……和蔚止言扯上了關聯?
當沈欺也不自覺的時候,他的眼皮倏而跳了一下。
白錯擅長隐藏,以沈欺绯刃鑄成的靈脈,遇到了那股魔氣也要分辨一二,幻境裡的覃紹,更是一無所獲。
吉祥村四處,慘叫聲此起彼伏。蔚止言眉心皺起,當機立斷:“師兄,救人要緊。”
沒時間追究鬼燼枝的來處了,當務之急是救出村人。否則,以如此之量的鬼燼枝,吉祥村很快就會淪為一座死村。
“對,對。”覃紹冷靜下來,“師弟,我們兵分兩路,你救村民,我去除掉天上這些鬼燼枝。”
“師兄,小心為上。”蔚止言一颔首,飛掠而去。
這一晚旋即而過,卻也尤為漫長。
哭叫聲不絕于耳,直至黎明方休,吉祥村男女老少,包括幾天前剛被鬼燼枝傷過、才恢複過來的人,這晚全都被騰空冒出的鬼燼枝重傷了神魂。
受傷的人太多了,鬼燼枝也太密了,村子裡一片混亂,蔚止言一個個把被困的村人從鬼燼枝底下救出來,安置在許家園的仙障中,天上那堵幽黑的圍牆總算裂開一道口子,砰然倒下。
與之一起倒下的,還有覃紹。
長至高空的鬼燼枝,枝條無窮地複生,覃紹與殺之不盡的鬼燼枝叢林鏖鬥了半夜,終于将其斬下。可他疏忽了,中途有一段細小的枝條劃破了他的手背,鑽了股黑氣進去。
蔚止言面露憂色,快步上前:“師兄,你——”
“我沒事。”
覃紹截斷他話,撐着牆緣坐起身,擺手道:“鬼燼枝隻擾神識,不傷仙身,我服些清神露休養一會便是。師弟,你快先救他們。”
覃紹這樣說了,蔚止言複又甯心靜氣,為村民們施治。
然而該用的靈藥寶術用了下去,竟收效甚微。
不比上一次,這次沖擊吉祥村的鬼燼枝,數量之多,毒煞之烈,不僅侵蝕了衆人的神識,還腐蝕到了體脈,乃至于魂魄。
鬼燼枝隻傷靈識,不傷仙靈之身,可吉祥村一群凡人,猛然暴露在密集的鬼燼枝下,濃重的煞氣便穿透了血脈,侵入到魂魄去。
這和拾異山那次沈欺遇到的相比,又有不同。
那時沈欺戴着拘靈,遮掩了修為功法,便有鬼燼枝煞氣入體。又因他靈脈非常,煞氣和靈脈融為一體無法剝離,才去到雁城,尋找一副渡苦花蕊作藥。
實際上,抵禦鬼燼枝的煞氣,對于沈欺隻是動動手指的事,隻需摘下拘靈,鬼燼枝休想再動他分毫。不過那個時候,他才與逢魔谷殊死一戰,重傷初愈,又是衆目睽睽之下,喬裝出來的修為不足以懷揣逼出煞氣的本事,也就接受了山人居衆仙的好意。
而吉祥村裡,全是不通法術,無法自救的凡人。
他們的神識,血脈,魂魄,皆遭煞氣殃及。
神識上的傷,還可以用清神露祛除。但是血脈,尤其是魂魄上的情狀,委實不容樂觀。
村民身上能夠探及的煞氣,蔚止言分毫不漏地清除了,魂魄深處無法企及的,暫時施法将煞氣封住。
涉及魂魄,這是件耗神耗力的事,稍有不慎極易出現差池,隻能一一診看,逐個施術。
沈欺遂見着蔚止言的身影,不斷地穿梭在人群之間。
“師弟,我神識有傷,無法為大家驅煞,勞煩你了。”
覃紹走了過來,雖是服了清神露,還在虛弱之中:“如今緊要時刻,我卻幫不上忙,你一個人太過辛勞,獨木難支,我們還是傳信仙界,請些幫手吧。”
蔚止言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用的,師兄。”
吉祥村之變暗含古怪,向仙界傳信,蔚止言早有此意,可是那封一瞬千裡的音訊傳出去以後,遲遲未有回音。
——吉祥村周圍,出現了一道屏障。
屏障是和昨夜的鬼燼枝同時出現的,以海角一處斷崖為界,包裹了吉祥村。由于這道屏障的存在,吉祥村與仙界斷絕了聯系。
立在斷崖外圍的屏障,沈欺也瞧見了。海邊那處陡峭懸崖茕茕獨立,這天不是個好天氣,風雲不測,悶雷滾滾,海天交接處暗光粼粼,是屏障顯露出來的迹象。
不知為何,他隐隐摸到一絲不安的痕迹,說不上來,沒能将其抓住,倏而消散了。
“這一定是逢魔谷做的手腳!”
覃紹探出了屏障所在,變得憂心忡忡:“茲事體大,魔族有意阻止我們傳信出去,索性直接破了那道障,先回仙界一趟!”
“仙長,你們不能走啊!”
蔚止言來不及應話,覃紹腳跟突然被人抱住,他愣了下,就見許家園滿地村民圍在左右。
村民們剛醒不久,頭腦昏昏,驟然聽見仙長說要回仙界,不顧前因後果,讓這一句吓得清醒了,手忙腳亂地爬過來,或趴或跪在仙人腳下。
“仙長,你們可不能走啊!”
“昨天晚上那些是什麼東西啊,我們不會要死了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仙長你們救救我吧!”
覃紹趕緊道:“快快起來,我們并非要走,是……”
“不行,不行啊!”
村民們惶恐不安,聽不進去他的勸說:“仙長們發發善心,留下來吧!不然我們被害死了可怎麼辦呀?!!”
蔚止言勸道:“方才已為諸位施治,可保一時性命無虞,大家寬心,我們定會确保吉祥村平安如故,隻是此事非同小可,還需要些時間計議。”
吉祥村的人不修道法,蔚止言沒有提背後種種因故,以免徒增恐慌。他言語也溫潤悅耳,如敲冰擊玉,令人心神安定。
底下哭鬧的村民一下子平和了大半,是啊,他們想起來,昨天晚上被那些恐怖的枝條穿透了身體,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現在卻好好地待在這裡,是這個神仙把他們救出來,又施法化解了他們的痛苦。
“仙長的意思是,你們連救人的辦法都沒有嗎?”
緩和的态勢裡,卻吐露出一聲尖刻的質疑。
是村長許常青之妻李氏,人們喚其娟嬸,有村民們圍在身後,她壯實的身軀挺起,快嘴道:“你們不是神仙嗎?怎麼能救人隻救到一半就不管了?上一回給我們治好了,這回還要我們等,這是哪裡的道理,就不能一樣的馬上治好我們嗎?”
蔚止言正待解釋,挨着娟嬸,村長支起了身子來。
“老漢鬥膽一問,”村長擺足謙恭的架勢,說,“仙長是不能救,還是……不想救啊?”
蔚止言倏地一頓。
“我看啊,就是不想救!”
娟嬸馬上接了村長的話,嗓門大得每個人都能聽見:“你們看看,我兒癱在床上,天可憐見的呀,我隻是想求仙長救救我兒,這兩個仙長倒說起什麼因果來了!”
“他們是神仙,有呼風喚雨的本事,怎麼就救不了我兒?我苦命的兒啊,這下又遭此一劫,我們吉祥村造了什麼孽哦!”
“行了行了,不說這些,仙長也是有苦衷嘛。”村長等她說完了,裝模作樣地出來講句場面話。
村長夫婦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唱完,人群裡頭你看我我看你,騷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