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翠進的那家車間廠房在臨江市的城郊,位置偏,周圍都是工廠,宿舍區也很少有娛樂設施,隻有簡單的籃球場和幾處常見運動器材,一個月放一兩天假的時候,偶爾能看見不少剛成年就進廠的年輕男人抱着籃球,晚上則是偶爾有女人散步跳跳操。
林翠翠剛進車間,隻稍微培訓了幾個小時,就上崗開始幹活。
工廠從外面看就是掉着白漆十分破舊的大倉庫模樣,從裡面看劣質油漆塗成藍色的地面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生産線,每一條生産線前面都站着十來位男女老少,在逼仄剛好隻夠一站,機器轟鳴的聲音從耳朵鑽進大腦,門窗緊閉,空氣中彌漫着機油和周圍人身上的汗臭。
他們欲蓋彌彰地披着藍色防護服在自己衣服外,偶爾有一兩個帶着衛生帽包住頭發,林翠翠站在左右熟練工中間,她們動手無論是檢查面前的電闆電流,還是插上不同插件,手速都很快,即使林翠翠這樣聰明能幹的好手,也會有偶爾跟不上她們的速度,而被罵得狗血淋透的時候。
林翠翠隻好低着頭一個勁道歉,咬着牙讓自己更快些,出錯更少些,漸漸的,一件接着一件,她的動作行雲流水,做得也越發熟練。
車間裡幾乎沒有塑料凳,大家都是站着幹活,一站七八個小時是常态,訂單多忙起來的時候十個小時都有可能,而唯一的用粘膠捆得嚴嚴實實的塑料凳,則是留給了車間主任的一個侄子,平時都是他在坐。
現在天氣漸漸轉涼,但車間内不透氣,活像大蒸籠,而林翠翠她們就是被蒸熟的人,空調轟轟地吹,卻沒有什麼冷氣,林翠翠一天幹完活,胸口後背的衣服濕了一大片,頭發永遠都是油濕,隻能每天都洗頭,第二天又周而複始。
即使這樣,每天晚上,她也會盡量抽出時間,哪怕是半個小時也好,複習一下初中課本。
一個宿舍八個人,有六個是年輕妹妹,一個則是第一天就帶林翠翠去食堂吃飯的豪爽大姐鄭淑妹,林翠翠管她叫淑姐。
年輕妹妹偶爾看見林翠翠在打着燈讀書,還會說:“大姐,讀書沒用,你讀書出來拿個畢業證,工資還沒在廠裡幹活多,我都還是正兒八經高中畢業,考上了二本學校,還不是沒讀了來廠裡上班。”
林翠翠隻聽到她說高中畢業,頓時眼睛一亮,求賢若渴:“曉梅,你就當是幫姐一次,教教姐這初中東西,姐到時候請你吃飯。”
“網上學去,多得是。”年輕妹妹嘀咕,“有這時間我還不如耍手機,成天站得我腳抽筋累得慌,躺着都來不及,還看書…”
她急忙擺手,背對着林翠翠躺在床上。
淑姐在旁邊拍着林翠翠肩膀,“真虧你是看得下去老妹兒,我現在腦袋都麻愣,你還轉得動,兇得嘞。”
“不過姐非常贊成你好好讀書,姐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現在想學都完了,老妹兒你還年輕,肯定能成文化人!”
淑姐今年都四十了,她從前是在美容院上班,給人做推拿按摩,後來本來是自己開了個店子做得紅紅火火,沒想到在消防檢測上吃了個大虧。
被人哄騙,為了省些錢,沒當回事,結果一次意外起火把她的店子燒得幹幹淨淨,連帶着左右兩家店面都燒起來,當時店裡還有不少人,燒死了兩個,十級燒傷三個,還有更多同樣燒傷的客人。
她就賣房賣車,又哭着找爹媽要了棺材本,全賠給了那些客人的家屬,甚至還找老家親戚借了不少錢,能給客人治病的治病,賠錢的賠錢,現在傾家蕩産,老公帶着孩子和她離婚跑了,孑然一身,跑廠裡來幹普工。
她年紀大,很多廠不想要她,在這邊的充電闆加工廠還是有認識的熟人才收下,現在幹了一年多。
最近林翠翠在聽她念叨:“攢點船費錢,去寶島那幹工地,我聽那邊朋友說那裡工資高啊,每個月能有一兩萬,女的也能幹,也不限年紀。”
淑姐賺的錢,全寄給當年那場火災裡的客人和其家屬了,她隻想為當年的事贖罪。
林翠翠眼神微黯,想起這半個多月的日子,上工時候,越幹手越快,可腦子卻越來越麻,回到宿舍累得渾身發疼,她年紀也不小了,真的能攢到錢嗎?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答案。
林翠翠隻好壓下心中對未來的不安,告訴自己:隻要你好好幹,踏實勤快,就一定沒問題的。
林翠翠堅信,無論什麼行業什麼職業,隻要老實本分,踏實勤快,就一定不會差。
……
初秋,十一月中旬,臨江市的熱風依舊有幾分躁動,并沒有因為秋季而逐漸涼爽,路人有穿短袖短褲,也有穿夾克外套,千奇百怪。
廠裡上班月休兩天,林翠翠就和淑姐約好,準備出門吃個面,一起去見見她那個自稱在寶島掙了不少錢的朋友。
林翠翠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做多手打算,如果這真是條路子,賺寶島的工資錢,攢着在臨江市消費,那也很不錯。
隻不過淑姐也問過她要不要去美容院裡學手藝,學着推拿按摩之類的手法,再慢慢做面部護理,拉客戶自己開店,林翠翠倒是也有幾分心動,記下了淑姐原來老闆的聯系方式,存着以做打算。
一大清早,兩人就出發,往約定的方向前去,林翠翠坐在車裡後排,看着路上的街區景緻,有些熟悉,正是往徐緣學校的那塊地方的路線。
林翠翠有些緊張地問:“淑姐,咱們這是去…”
淑姐有一頭燙成小毛圈卷的頭發,顯得發量很多,比林翠翠高半個腦袋,身子也寬一半,她拍着林翠翠後背,嗓音有些雄厚豪爽地笑着,“濱海大學附近有條美食街,都是學生去吃、所以既便宜又好吃。我帶你去我今年經常吃的那家面館,老闆是我老鄉,份量足人也夠大氣,八塊錢的面有菜有肉還能免費續,鹹菜酸菜土豆絲都是免費夾,吃着管飽!”
林翠翠點頭,心想今天周六,按照往常徐緣的生活軌迹,應該不是在家裡休息看書,就是在外面打球,應該不會來學校附近。
想着她莫名松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太願意讓緣緣看到這樣的自己,她一定以為自己有了更好的路子才不留下做保姆,如果讓她看到自己這麼狼狽的模樣……
林翠翠難堪地扭過頭,額頭靠着車窗,抿唇苦笑。
可能…她會更讨厭我吧……
恍惚間,車停下了,淑姐跟拎小雞似的把林翠翠從車上拉下來,大嗓子給司機現金,又你拉我扯地把計價表小數點後的零頭抹掉,淑姐才滿意點頭。
林翠翠擡起頭,看這條街上大早上都人來人往多數是年輕靓麗的學生,看得林翠翠有些羨慕,她和淑姐這樣的中年女人在裡面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淑姐一點也不在乎,挽着林翠翠的胳膊左右擺頭地找店面。
半響,她納悶地停在一家挂着“好再來面館”牌子,簡單樸素裝修的店面前。
“不對啊,我記得明明是這裡的,怎麼換了下店?”
“會不會是沒開下去,轉手了。”林翠翠猜測,“要不就嘗嘗這家吧。”
淑姐有些猶豫。
這家面館左右都是賣包子馄饨之類的,令人驚奇的是,街道不遠處的十字路口空地上,有一個毛茸茸長條跳跳虎模樣的玩偶,大學生都愛湊熱鬧,一時間左後竟然聚集了不少人,而穿着跳跳虎玩偶服的人有些笨拙地晃動,擺出有些滑稽的動作,給四周的人挨個發傳單。
林翠翠的視線落在跳跳虎身上,出神地盯了片刻,看見拿到傳單的老頭順着路走到她身邊,随手将傳單沒素質地扔在地上,林翠翠蹲下身撿起來,才發現,原來跳跳虎宣傳的,就是身前的這家面館。
“新店營業,免費續面,配菜暢吃。”林翠翠挨個字挨個字念出來,淑姐眼睛一亮,“既然如此,那咱們進去嘗嘗,看他家味道咋樣。”
林翠翠怎麼都行,跟了進去。
面館前台點餐的服務員是一位小姑娘,感覺比緣緣稍大兩歲,但不及二十的樣子,林翠翠多看了兩眼,少女穿着清爽簡單白短袖T恤,頭發紮起來,鼻尖挺翹顯得面容微微清冷,林翠翠又想到了徐緣,隻不過徐緣的眉眼更厭世,看着就覺得她是不是會不開心。
察覺到視線的少女擡頭看向林翠翠,翠翠回過神來對她露出一個善意笑容,和淑姐一起找了靠邊臨近冷氣的位置坐下。
店裡人還不少,正是用餐的高峰期,這位置還是淑姐眼疾手快趕在一對情侶離開時急忙搶下,桌上沒吃完的面碗都還沒收拾。
林翠翠伸着頭看到後廚的兩老年夫妻十分忙碌,妻子手腳勤快地煮面,丈夫麻利地端給客人再收拾碗筷,前台的少女有空就一起端碗,時不時還會被年輕大學生搭讪,都被她輕描淡寫地應付過去。
見此,林翠翠自個兒站起來把桌上的碗筷垃圾收拾了下,淑姐本來想幫她一起,手機卻突然響起,她拿出來一看,臉色驟變,顧不上林翠翠,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出面館。
“喂,媽您說啥,爸怎麼住院了啊!”
林翠翠隻隐約聽清這些,她沒有多吭聲,心歎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